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真實可信的話語不見得美麗動人。美麗動人的話語,不見得真實可信。精通擅長或者善良忠厚的人不會去雄辯滔滔,雄辯滔滔的人不大可能是精通擅長或者善良忠厚。真正有知識的人或者智商高的人,不會事事行家裏手,事事行家裏手的人,不會有真才實學或高智商。聖人不會去積攢求富求獲得求發達。他事事為別人,而自己卻更加富有。他什麼都贈送他人,而自己反而更多。天道就是這樣的。有利萬物的自然運轉而不損害妨礙萬物的自然發展。聖人之道,也是這樣,雖然有為,但是不爭奪。老子知道他的見解是不容易被人接受的,他知道他講述的話語與常人凡人的見解是相背離的。他知道他的話與常人凡人的期待也是不一致的。所以他要說,好聽的話不一定真實可信,真實可信的話不一定好聽。他堅持他的與眾不同的見解,他警告讀者,不要隻聽自己想聽的話。
在他快要結束他的微言大義的論述的時候,他歎息於非可道、非美言、非可辯、非博、不爭的大道的表述之困難。在最後一章,他似乎在說,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當然,也有可能目前用的以王弼本為基礎的《老子》是後人編纂的,因此不能說是老子在此書的說什麼不要說什麼。那麼,讓我們考慮一下編者——是不是王弼呢——的編輯意圖吧,為什麼止於斯呢?反正我說的是利而不害,為而不爭,為人而己越有,與人而己越多。還要怎麼樣呢?老子也同樣有一個不爭論的主張,他知道滔滔雄辯,詞鋒銳利,合縱連橫,其實與事無補,與道無補,誰在口水戰中占上風,其實遠不重要。他的《道德經》五千言,已經足夠,毋須再發揮再駁難再辯論。真正有成就有作為的人未必需要說那麼多話,也未必須要在與旁人的爭辯中占上風。知者不博雲雲,講的是學風、作風。沒有比全知全能再不可能再可笑的了。越是有真知灼見,越是知道事物千差萬別,知之甚難。多數人自以為知道懂得,其實最多是略知一二,或者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名將不談兵,名醫不談藥,原因是名將名醫知道兵事醫術都太複雜,太容易說錯。越是內行越慎重,越是內行越不輕易指手劃腳,當然。
聖人並不去有意識地去積攢積累什麼,物質、財富、知識、名聲,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就是因為他們無私助人、給與人、為別人,聖人從不考慮所得,而隻考慮奉獻。就像天道從不想損害妨礙萬物的自然運轉,而是有利於萬物的自然發展。這裏所說的聖人不積,與前麵講過的嗇、儉、蓄有語義學上的悖論。嗇了節約了儉了尤其是蓄了,不就是積了嗎?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裏的積主要是指一種獲得的願望,占有的欲望,積中有貪意存焉。聖人想著的永遠是奉獻而不是獲得。聖人之“為”,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老子所提倡的無為,不爭是他的特色,老子寫下了《道德經》五千言,這是他的“為”,這個“為”的目的是無為,是為爭滅火,是不爭。其實想開了所有的為,都隻能是為而不爭。思想家有了天才的著作,能不能被接受,會不會被歪曲,這不是你能爭得出來的。政治家建功立業,能不能被承認,會不會被野心家所篡奪扭曲,會不會功未成而身先死,空使千古為之淚沾襟?會不會被後世所否定?你上哪兒去爭去?藝術家的天才創造,被攻擊、被剽竊、被誤解、被冷落,黃鍾沉淪,瓦釜轟鳴,你跟誰說理去?最好最好,你也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隻能微微一笑,最好低下頭來。但行創造建設,莫問前程。你的前程就是你的創造和建設,就是體悟大道的歡欣喜悅,明朗純淨,而不是創造和建設之外的,大道之外的汙濁腐爛。反過來說,如果你爭得太厲害了,你整天辯論批判鬥爭拚命,你還有時間與精力去進行建設性的勞動嗎?你還能有所建樹嗎?你還能有智慧嗎?用智慧去創新篇,是美好的,也是艱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