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喜歡小說中的藍禾兒、郝黑子、冷春、韓五一--當然不是喜歡他們的性格走向,而是喜歡小說家對於他們的那種充滿苦心與匠心的刻畫,那種經由他們而使人感覺到的意蘊,那種體現了相應文化背景與現實透視的複雜而豐富的藝術個性的紮實內涵。他們都是農民,但又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軍人,而且是活生生的具體的人--如果說,我們在劉清澗那裏見識到的是一種幻想式的浪漫主義,那在藍禾兒、郝黑子、冷春、韓五一那裏,則領略到了一種真正的、嚴格地把握了社會生活真諦的現實主義。當今小說界,現實主義如中山裝似的不那麼時興了,但這裏的事實卻說明,現實主義不僅不醜陋,而且還具備生命力,還可能固執地爆發可能爆發的美學力量,甚至是升騰起一種嚴肅的意味,一種至少在現階段最大可能地征服社會讀者群的強大魅力。這也是文學估測的一種。
藍禾兒是值得同情的,郝黑子與冷春、韓五一也是值得同情的--這種“同情”表明了小說中的人物與讀者心靈的溝通或吻合,表明了人物的坎坷際遇喚醒了一些我們記憶中的模糊的或沉睡著的意識與情感。無論是世俗生活中,還是藝術欣賞的精神領域內,人生的命運內容是最富有誘惑力的;它既無主宰,但又不是那樣隨心所欲,人生命運的神秘性(其可能性與不可能性),往往令人們百思而不得要領。但命運與文學卻是如此親密,以致於小說的行家裏手們不得不麵對人生的命運(甚至是人的命運、人類的命運)而凝神結思終身。命運所可能包孕與容括的那種審美的“量”實在是太多了,多到無法窮盡,就象海水一般不會枯竭,不會見到那深邃莫測的底!
藍禾兒的命運是可歎可慨的,不過也是無須哀怨與憐憫的。他的命運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的;他從土地來,還得回土地去;他也注定得不到那個可憐可恨的姑娘,而隻能走“合房”的道路;他一輩子隻能當排長而跨不上副連長的位置……他顯得很不幸,特別與那位“士官生”相比,他是寒愴與終生遺憾的--但正是在他的那種被稱為命運的描寫與表現中,我們窺見了一個人心的世界,一種特別文化背景熏陶的果實,一幅極為現實、也極富有思考意味的畫麵,而這一切,又不僅僅屬於藍禾兒的:其中不僅僅展示了一種軍人戍邊的艱辛的人生道路,而且體現了一種人的道路,甚至是每一個人的生命形式的生動影子。這就是現實,就是現實世界的一種麵貌。當然這種麵貌並不呈沮喪狀誌,而是充滿了與苦澀、與人性的另一麵搏擊與奮爭的力量,充滿了期望與飽滿情感的湧動而沉著的鮮亮氣息。這,也許就是“冷的邊山熱的血”的真正含意了。如果說,我僅僅在這裏褒讚這部作品謳歌了戍邊士兵的使命感、獻身熱忱與他們的青春價值,那就真是從文學意義上無情地貶低了這部苦心經營的小說的價值。我仍然固執地認為,一部卓越的描寫士兵生活的小說,它的價值顯現肯定不是僅僅謳歌了士兵;其題旨寓意必定具備更出色、更博大、更寬闊、更深邃、更富有審美魅力的去處……是不是這樣?我想隻能讓小說本身與是否承認小說生命的時間與空間去印證、去作最後的結論了。
我們不必懷疑這樣的事實:一個真正而富有人格力量的軍旅作家,總是摯愛自己的描寫對象的--一定會以十二分的由衷之情來表現自己筆端的那些可愛的士兵。沒有對士兵的熱忱與愛,就不會產生我們所說的軍旅文學。但什麼是真正的對於士兵的愛呢?或者說,怎樣的愛才是大愛呢?在我看來,這部小說對於藍禾兒、郝黑子、冷春、韓五一的描寫與表現就是大愛:愛得深切,愛得透徹,愛得不得不袒露他們的各種形態的心靈,愛得不僅讚頌了他們的品格與風貌,而且藝術地剖析了他們的精神世界的那一部狹小與脆弱;也正是出於那種深沉的愛,作者才清醒地把他們與生養他們的那塊土地疊合了起來--即沒有忘卻他們的過去,當然也沒有漠視那種可能的理想的寄托。作品寫出了他們應該歡樂的歡樂,也寫出了他們不應該苦惱的苦惱,更寫出了他們的辛酸與喜悅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愛之寄寓於他們的命運,而命運的描寫卻造就了一曲真正的熱愛士兵的歌。不言而喻,這種對於士兵的大愛,必定基於作者對於士兵的熟悉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