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2 / 3)

周夫人這次患的是腳氣病,同治六年曾大發作。醫生看了後,說:“脈絕,不可救了。”但是服了參茸補劑後,病情好轉。次年又發作過。同治八年一年中身體漸好,沒有發病,隻是腳腫不消。根據前後症狀,可能不單是腳氣病,而且還患有風濕性心髒病等較嚴重的病,她還兼有肝病。當時的中醫對此沒有什麼特效藥。 同治九年(1870年)正月底,四女孝在久病之後去世。孝嫁給周夫人的內癙周翼標,翼標早一年亡故,孝哀傷過度,加之本來患有肺病,因此鬱鬱而逝。周夫人素來疼愛兒女,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肝病大發,在孝去世後第七日(二月初二日)去世,享年59歲。

一個月以後、左宗棠才得到周夫人的噩耗,當時正在甘肅平涼軍次。他悲不可抑地寫信給兒子們,仔細地安排了周夫人的後事。他叮囑喪事不要張揚,不要廣散訃文,不要隨便用樂隊鼓吹,隻在祭奠時才奏樂;題主不必請名人,由癙兒丁叟或女婿陶桄即可,他二人字都寫得很好。不必作佛事,長沙城中災民、乞丐多,出殯之日多散給錢財,比布施給和尚勝過十倍。覓地不講求風水,隻須避白蟻之害;買地決不可用勢欺壓;作塚用三合土,可避白蟻和樹根之患;在周夫人墓穴旁,要留下一個墓穴,以備他去世之後安葬。在周夫人生前,他已談過,死後同穴而眠。他還一再叮囑:喪事不可鋪張。古語雲:“孝子不儉其親喪事。”自然不可過於省儉,理所當用的,多用點亦無妨;但是不當用的,一文錢亦不可用。不要害怕別人議論。有人會說:瞧這樣的大官家庭,卻故意裝出窮相,這不必理會。專講體麵,不講道理,是他素來認為可恥的事。

宗棠在極度悲痛的時刻,還將喪事考慮安排得如此周到細密。他還寫了一篇《亡妻周夫人墓誌銘》,寫完墓誌銘和信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四鼓了,他也已止不住淚濕衣襟了。

在《墓誌銘》中,他記述了周夫人一生事跡,既是紀念她,也希望兒女們向母親學習。在後來給兒子們的信中,還常常提到周夫人,告訴他們母親平日的為人處世,以及過去是如何教養他們的,要他們牢牢記住。

周夫人是一位賢明的人,受過舊教育,“一言一行都合於禮法,治理家庭有條有理,教育兒女即慈愛,又嚴格,待仆媼公平、恩惠。”她經曆憂愁患難的事很多,後來富貴了,但仍然終身不知道安閑享樂。左宗棠自念本是個窮書生,父母親一輩子貧困,後來驟然得到高官厚祿,他不願自己和妻子兒女過奢侈的生活,所以將養廉金的大部分都散給窮苦的族人鄰裏,或捐助給災民、軍中和公家,每年寄回家中的錢不及薪資的十分之一,周夫人對此從來沒有提過意見,從不發出怨言。每次來信總不提家裏瑣屑的事,以免宗棠煩心;隻是問問軍中生活,身體如何?她自己多年疾病纏身,不肯服珍貴藥品,兒子們多方借貸,買點好藥奉進,也不敢讓她知道。宗棠去西北,是十分艱巨的任務,別人都不願去,說閑話的也很多,周夫人深知他的愛國熱腸,從不以俗事來煩阻他。當宗棠官越作越大,左家光景越來越好的時候,周家卻越來越窮了。周夫人看到母家家道中落,妹妹茹馨一家自妹夫去世後,景況也很苦,心裏不免難受。她本來可以要求宗棠幫助娘家,宗棠窮時,周家幫過他很多忙的。但是周夫人從來不向宗棠提出一個字。她處處體貼他,不想給他添一點點麻煩。宗棠向兒子們歎息說:“你母親是深知我的心的。”周夫人後來雖然長期不在他的身邊,但卻經常在他的心上。

他回憶起剛結婚後,寄居在周氏西樓,和周夫人一同研讀經史地理,遇到疑難,周夫人立即為他從書架上找到資料。那時雖然窮愁潦倒,卻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候。他又回憶起在安化陶家坐館時,每當夜深人靜,孤枕無眠,想起家鄉和夫人兒女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撫摸夫人繡著家鄉風景的枕頭,默念起那首美麗的小詩:

小網輕筰係綠煙,瀟湘暮景個中傳,

君如鄉夢依稀繞,應喜家山在眼前。

而今,鄉夢也還常有,在夢中昔日家山也能依稀見到,可是物是人非,周夫人,他的忠實的、永恒的伴侶突然離去了,到了一個遙遠、渺茫的地方。他的心頭頓時感覺空虛,她既悲傷,又有內疚之感,感到沒有能使周夫人生前生活得更好一些,和她多相處一些時日。他的內疚已經無及,隻能永遠埋藏在心靈深處了。

他突然想起周夫人生前曾托他一件事,至今沒有辦。家中看門人何三,人老實本分,晚景不好。周夫人在福州時曾向他提起,能否補給他一名兵勇的餉額,他答應了。但是後來想想不妥,兵勇口糧不能給家人,因此一直未辦,後來幹脆忘記了。現在想了起來,從答應夫人之時算起,一共4年的口糧,合計二百十兩零六錢。他從自己薪水中拿出這筆錢,寄給兒子,囑咐轉給何三。答應了周夫人的事,是決不能食言的。

《墓誌銘》的後麵是一篇簡短而哀傷的《銘》,許多人讀到這裏,都不免掉下同情之淚。銘

曰:

珍禽雙飛失其儷,繞樹悲鳴淒以厲,人不如鳥翔空際,側身南望徒傺。往事重尋淚盈袂,不獲恁棺俯幽鋄。人生塵界無百歲,百歲過半非早逝,況有名德垂世世。玉池山畔汨之遖,岡陵朊朊堪久憩。敕兒卜壤容雙賤,虛穴遲我他年瘞。

銘文中有些古語,為了幫助年輕讀者的理解,試譯成現代詞語如下:

一對珍禽雙雙飛翔,

失去伴侶何等悲傷。

繞樹悲鳴,啼聲淒厲;

人不如鳥,難飛天際。

南望故鄉,徒然惆悵,

往事重尋,淚濕衣裳。

生前訣別,天各一方,

死後無緣,俯墓恁棺。

人生塵界,不滿百歲,

百歲過半,不謂早逝,

況有名德,垂之後世。

玉池山畔,汨水之涯,

岡陵沃美,長眠為家。

命兒卜地,虛穴以待,

君先歸兮,他年我來。

左宗棠在漢口停留時,二哥宗植特地帶著幼子渾(丁叟)從長沙趕來探望。兄弟二人分別已有7年了。二人年輕時相依為命,如今宗棠已經56歲,宗植則已64歲,望七之年了。宗棠看他滿頭白發,比從前瘦削得多,宗植身體不好,又患有咳嗽症,飲食不敢多進,精神比以前差多了。兄弟二人執手相對,唏噓不已。

宗棠在大營中設酒款待,宗植的興致卻提不起來。宗棠想起年輕時,每次和二哥見麵,即高興又興奮,談不了幾句話,就常常為一篇文章,一句詩,或是一樁時事,爭辯不已的情景,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幼稚,那段時光也是十分令人懷念的。可是現在,那些少年好勝的氣概已隨歲月而消失了。他竭力想使二哥高興些,二哥酒也不肯多喝,宗棠於是朗誦二哥從前所作的詩文,宗植聽了很高興,於是快飲一杯。廳前站了幾名兵勇,看到他們兄弟二人親熱高興的情景,都相視而笑。他們雖強顏歡笑,但內心卻很淒驚,深知從此一別,又不知何日再見,也不知能否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