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日左宗棠到達天津,初十日到北京。這是他第四次來京了,前三次都是來參加會試,每次都落第而歸,最後一次來京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距今也已30年了。前三次來,隻是一個窮書生,這次來,已是赫赫有名的地方大員、欽差大臣,不可同日而語了。八月十五日,覲見了慈安、慈禧兩宮皇太後。他當了7年的巡撫、總督,和朝廷奏折來往頻繁,但見皇太後和皇上還是第一次。太後對他慰勉有加。撚軍平定了,朝廷放了些心,但仍害怕陝甘回軍打過來。太後叮囑宗棠,必須把山西邊境保護好,先鞏固東邊,再向西推進。太後又問:“西北回亂何時可以平定?”這個問題卻是很不好答複的,宗棠考慮了一下,應聲說:“需要五年。”太後覺得時間長了一些,但宗棠預計進兵、運糧、籌餉等許多困難因素,5年能平定陝甘,就算是夠快的了。後來有人認為他估計冒進,是輕敵驕傲。他說:“天威咫尺,何驕也!?”皇上麵前說錯了話,是要殺頭的,他哪裏敢胡說、驕傲?3年後,他與友人信說: “西事艱險,為古今棘手一端。鄙人冒然認之,非敢如壯侯自詡:‘無逾老臣’,亦謂義不敢辭難耳。前年入覲麵陳,非五年不辦,慈聖頗訝其遲。由今觀之,五年蕆事,即大幸耳。”
左宗棠率軍入陝西的那年,已經56歲了,已感到年老多病。他年輕時身體本來很好,很少生病。同治二年在嚴州得了一場瘧疾,一天之中忽冷忽熱,苦惱不堪。他又不信藥,不肯服藥,因為以前患過一次瘧疾,服了藥反而加重,加之小地方又沒有好醫生,當時也沒有特效藥,一連病了50餘天。及至病愈之後,沒有得到休息調理,身體大不及前,患了慢性腸胃炎(長期腹泄),僅靠服點補藥調養,效果也不好。在西北幾年,行軍途中,他通常住在營帳內,與士卒同甘共苦。生活條件差,軍事繁忙,又患上了一些老年病,如腰腿酸疼麻木,筋絡不舒等。以前記憶力非常好,如今時常健忘。他常對人說,今後要生出玉門關,恐怕是不可能了。
宗棠雖有四女四子,行軍時都不在身邊。結婚次年,生了長女孝瑜,隔了一年生下次女孝琪。孝琪半歲時得了急驚風,卻遇上了庸醫,誤服補劑,以致下身癱瘓,一生沒有結婚。3年後張夫人生了三女孝琳,嫁與湘潭黎福昌(爾民);周夫人生了四女孝,嫁與湘潭周翼標(慶生),周翼標是外祖母王太宜人的第二孫。左宗棠對待子女的態度是一視同仁的,雖然對每人的才具和缺點不免有所偏愛或批評,總之,他對子女,特別是對兒子們,是很嚴格的,孝瑜既是長女,又是前輩和知己陶澍的兒媳婦,自然不免有些偏愛,但對她也有過批評。孝瑜很能幹,又十分孝順。有一次陶桄捐了個道台,左宗棠知道了,很不以為然。他素不讚成子弟作官,以為讀書耕田就好。他寫信告誡孝威說:“你大姊一意慫勇少雲作官,不了解在外作官的苦惱,將來必定會有懊悔的一日。”
二女孝琪受到他的特別愛憐,也許因為她是殘疾人,但左宗棠說她最像母親。周夫人去世後,他告知幾個兒子說:“家中事務一切要稟告二姊決定,更要善待她,決不可讓她煩惱。”
四個女兒都有才華,母親和外祖母都能詩,自幼就教她們讀詩、寫詩。周夫人去世後,宗棠將她們的詩收集成冊刊印,名為《慈雲閣詩抄》。慈雲閣是王太宜人居室的名稱。女兒中以孝琪的詩最多,收了古近體共79首。
左宗棠得子較遲,35歲時,長子孝威才出生,比長女孝瑜小13歲。孝威自幼聰慧,讀書用功,宗棠很鍾愛他。孝威出生的次年,孝寬出生;7年後,孝勳生;又隔4年,幼子孝同生。左宗棠對兒子的要求很嚴格,認為他們天資都不算高,不過都還本分老實。他一再告誡他們,千萬不要作官,作官是自尋煩惱。同治五年他由福州去陝甘之際,為左氏家廟寫了一副對聯,交給孝威和侄兒左贗,命懸掛在祠堂中給全族子弟看,聯文是:
縱讀數千卷奇書,無實行不為識字;
要守六百年家法,有善策還是耕田。)
聯語的意思是:學問與品行相比,品行更重要,學問隻在其次。他又給家塾寫了一副對聯,是:要大門閭,積德累善;是好子弟,讀書耕田。也是同樣的意思。他認為讀書固然重要,但讀書是為“明理”,並不是為作官。他讀過許多書,也作了大官,年輕時讀過的地理、軍事、政治、海事等書籍,對後來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他讚成子弟讀書,但不讚成他們作官,這也許可算是一種逆反心理,因為他深知仕途十分艱難,而且要遇到各種無聊甚至卑鄙齷齪的事情,正直的人在官場上會遭到各種意外的打擊和挫折。加之他認為兒子們氣質和才具等方麵也不適於作官。他年輕時酷愛農業活動,所以總是把耕田和讀書放在同一位置。
孝威16歲考中秀才,同年參加鄉試,又中了第三十二名舉人。宗棠那時正在浙江龍遊軍營中,他很高興,但又寫信告誡孝威說: “我既為你高興,也為你擔憂。古人認為早慧早達並不是件好事,像晏元獻、楊文和、李文正等自幼聰明早慧、長大後有成就的人,千古也沒有幾人。倒是小時了了、大來不佳者則指不勝屈,我就親眼看到幾個。你的才質不過中等,今年歲試考了高等,原以為學業大有長進,及至看到寄來試稿,也不過平平常常,字句間還有許多不妥適處。古人雲::‘暴得大名不祥。’今後切不可有半點驕矜之氣,以免我擔憂。” 宗棠自己是20歲中舉人,孝威中舉比他更早四歲。宗棠認為少年僥幸太早,今後一切言語、行動都須慎之又慎,切不可模仿時下流行的名士氣派和公子氣派。他還叫孝威明年不要去京會試。孝威回信說,準備跟二伯父回湘陰東山讀書。左宗植年老了,但仍要靠教書為生。宗棠想要孝威接二伯父來長沙,就在家塾中教他們兄弟四人讀書,既免宗植到外麵坐館,孝威留在家中,又多少能照顧母親。他以前每年隻寄二百兩銀子回家,今後可多寄二百兩,以一百六十兩作為二伯父的束?金。一位總督兼欽差大臣的家庭,每年家用隻有三四百兩銀子,也算夠節儉的了。
孝威沒有留在長沙,還是回到湘陰山中,宗棠知道後也很高興,寫信告訴他:“山居讀書,遠隔塵囂,是一大樂事,千萬不要讓日子悠悠忽忽地過去。”孝威久居城市,乍到鄉下,正如離籠的鳥兒,感到輕鬆愉快。他的書房在屋後一個小山坡上,讀完書後,有時他不循山坡小路回去,就直接從山郌上跳下,一方麵是抄近路,一方麵也是好玩。有一次往下跳時,不慎受了傷,以後又生了病。家中寫信告知宗棠,說病是由跌傷引起的。宗棠心疼不過,寫信責備他說:
“禮記雲:‘孝子不登高,如臨深淵。’因為怕損害了身體,傷了父母的心。你年紀這麼大了,還一味貪玩,不顧性命。我三十五歲才得你,對你加倍憐愛,你母親又是善愁多病的人,她隻生下你一個兒子,你難道一點兒沒有想到過這些嗎?你若再不改正,我也再不顧念你了。”數落了一大頓。其實,孝威這年剛17歲,雖然已是位舉人,還隻是個少年。他在山間野外活動,愛蹦蹦跳跳,也是很自然的。封建社會對子弟要求循規蹈矩,一言一動都要合乎“法度”,跑跑跳跳就算不規矩。這當然是過份些。宗棠自幼也是在農村田間長大的。但他疼愛兒子,因之責備也過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