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同治三年)是大比之期,孝威想去京參加會試,左宗棠不以為然,寫信給他說:“你如一定要參加會試,我也不阻難你,教你讀書,是希望你搞些有實用的學問,你若真想轟轟烈烈做一個有用的人,何必一定要由科第出身!我四十八九歲時,還隻是一名舉人,不數年就當上了督撫,也沒有由進士出身。我以前也學八股文,但對會試從來就不重視。你說先得了科名,然後再搞有用的學問,這是將讀書和致用當作兩回事,實在不能理解。你如去京會試,也聽你的便。我已五年未見你了,希望你轉道先來浙江一會,再由浙赴京。”
孝威於是先到杭州來,和父親相聚不久,宗棠要赴前方,孝威也旋即去京會試,可是名落孫山,又回到湖南。宗棠看了寄來的會試文稿,認為不中甚好,文稿不佳,本來無中之理。得科名太僥幸、太順遂,未必是件好事。
同治七年又是大比之期,孝威征得母親同意,於同治六年年底再次從長沙出發,去京會試。剛走了沒有多久,周夫人的腳氣病發作起來,幾天後病勢危重。二伯宗植趕緊派人去追回他,隔了幾天周夫人病情好轉,他還在半途,宗植又派人去通知他,繼續去京安心會試,不用回家了。宗棠當時正在河北各地與西撚軍作戰,得到孝威信,知道他已北上,立即派專人送信回湘,囑令孝威回家,並責怪周夫人,不該讓他去京。不久孝威已抵達北京,準備參加會試了,宗棠正在望都行營,立即寫信給孝威,狠狠批評了他一番,說:“天下哪有父親處於戰急危險之地,母親臥病在床,兒子卻從容參加考試的道理?你斷不準入闈考試!”
孝威得知母病後,也決定回湖南。這時宗棠又收到家信,周夫人病情好轉,暫時不會有問題。加之京師一位同鄉京官謝維藩(鮕伯)勸宗棠說:“可以讓子重參加會試。
”宗棠素來敬重謝維藩天性純篤,愛國心強;他自己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孝威既已到北京,又是奉周夫人的命,就同意他留京會試,但告誡他說:“不必求中進士,功候太早,想中也不可能。”
孝威這次會試又失敗了。宗棠在連鎮(吳橋以北)大營中,得到信後,特地寄了一千兩銀子給孝威,囑他分送給那些沒有考中的同鄉寒士,作為回鄉路費。下第舉子情緒低沉,身心疲乏,又多數經濟困難,那時戰事方殷,道途不靖,雇一輛車要價七八十兩銀子,哪裏雇得起!宗棠自己曾三次會試落第,那時也是窮愁潦倒,深深了解和同情他們的苦況。現在薪俸優厚,要幫助他們一把。孝威早已體會他的意思,在收到他寄來的錢之前,已經分送了五百餘兩銀子給那些同鄉舉子。宗棠知道後,深感慰藉,寫信去誇獎了他。
孝威後來沒有立即回湘,宗棠責備他:“母親有病,應早早回家侍候。”宗堂無意中遇到孝威兩位同年,自稱在京師曾替他買人參。宗棠發現這二位鴉片煙癮很大,就責備孝威交友不慎,說:“你為母親買參,怎麼托抽鴉片煙的好友來辦呢?真不可解!”孝威又托一位姓韓同年,代他分贈盤費給同鄉寒士,宗棠了解此人人品不佳,也批評了他,叮囑他務必交結端人正士和學問優長的人,不應與下流人、抽鴉片煙的人為伍。
孝威不久回到長沙家中。那年周夫人病有好轉。同治九年,四女孝夫婿周翼標去世,孝憂傷成疾,於二月去世。周夫人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肝病發作,病勢危重,醫生束手無策。孝威素來十分孝順父母,心裏極為憂傷。他想起古代二十四孝中,有“割股療親”的孝子,於是偷偷從臂上割下一塊肉,和藥煮了給母親吃,以為孝心可以感動天地。這種不科學的作法當然無濟於事。不久周夫人終於去世。宗棠後來從宗植信中知道這事,批評了孝威。他雖也認為這是孝威天性真摯,但不相信這種作法會有什麼效果,徒然傷害了身體,反而令在前方邊地的老父擔心。
周夫人去世後,孝威傷慟不已。他為母親經營葬地,在各處奔走,葬事完畢,他帶領三個弟弟在家中讀書。同治十年,宗棠很想念他,叫他來甘肅陪伴他。那時宗棠在安定,軍事很忙,孝威到軍營後,宗棠有些文稿就交給他草擬,他也忙忙碌碌,不能好好休息。有一次他擬的稿子不合意,宗棠很生氣,他待兒子素來嚴格,狠狠責備了一頓。孝威是個忠厚人,覺得自己沒有辦好事,心中過意不去,又氣惱又著急,不料吐出幾口血。加之父子同住在營帳裏,西北是大陸性氣候,白天炎日當頭,晚上則氣溫驟降,西北風很大,營帳不嚴實,風刮進來,孝威就著了涼。他不比老父親,宗棠是從小在田野中勞動,壯年又南征北戰,在營帳中住慣了的。孝威究竟是公子哥兒,自幼嬌養,本來身體就弱,這次受了風寒,咳嗽、咯血病加重,還時常患腰疼。宗棠於是命他回長沙休養。
孝威於同治十一年初回家。那一年先是二伯之子左渾去世,接著二伯去世。同治十二年二月,癱瘓多年的二姊孝琪也去世,年才40歲。左宗棠對這個女兒倍加憐愛,她懂事明理,有母親遺風,40年來始終與病相終始,也未結婚。對她的死去,宗棠異常悲痛。他想為孝琪寫一篇墓碣,但每次一提起筆來,就悲不自勝,一字也寫不出。這篇墓碣始終未能寫出,實在是件遺憾的事。
孝威的病也愈加重了。三月上旬每隔一天就吐血一次,服藥不見效。過去他因怕父親著急掛念,寫信時將病情隱瞞,不詳細稟報,但是宗棠也聽到了兒子咳血的消息,又得不到詳情,愈發著急,夜裏常常做惡夢,醒來仍心神不安,已有不詳的預感。當他接到孝威的親筆信,又稍微寬慰些。及至得到孝威連續吐血的詳報後,反而鎮定下來,他仔細研究孝威的病情,又查看了長沙醫生的處方,認為病是由“肝急脾虛”引起,治法應以補“肺氣”為主。醫生處方用黃芪、附子、肉桂等太曆害,地黃、寸東又偏於陰塞;清肺、補肺以人參、沙參為好。他派了專人送些藥回家。他是通曉一些中醫藥理的,年輕時在柳莊賑災,就辦過藥局,自製過救濟災民的藥物。孝威患的病看來是肺結核晚期,當時並無特效藥,多少青中年人被它奪去了生命,單靠人參這類補藥是無濟於事的。宗棠並非名醫,不過是盡力而為。即使有名醫在,恐怕也束手無策。
孝威在養病期間,宗棠除了在醫藥上出點主意外,還告訴他:“保養之方,以節思慮、慎起居為最要,飲食寒暑又其次也。讀書靜坐,養氣凝神,延年卻病,無過此者。”後來又一次告訴他:“至於養病之訣,總在清心寡欲,慎起居,節飲食,省酬應,除煩惱數端,是在爾自己善為保愛,不在藥餌。我之愛惜爾,以愛民不嗜殺為要,不在祈禱。” 當時他身擁重兵,掌握大權,又正在西陲作戰。戰爭免不了要造成重大傷亡。他一貫的信念,是要愛護老百姓,戰爭中少殺人,多救人,求得心之所安。他以此信念為兒子祈禱,而不在求神拜佛,禱告上天。
但是他心中卻暗暗擔憂,在這段時間,經常“魂夢作惡,日夜惘惘”,知道病情難以挽回。孝威的病拖了幾個月,終於在同治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去世,年僅27歲。死時神誌清楚,將三個弟弟叫到身邊,處理了家事。又叮囑賀夫人好好照顧三個兒子。他們夫婦感情非常好,他病重時,賀夫人也從臂上割下一塊肉,和藥燒了給他吃,當然無濟於事。賀夫人遵遺命照顧孤兒,沒有殉夫而死。但是憂能傷人,幾年後,長子念謙己14歲,次子念恂和幼子念慈都已在家塾中就讀,賀夫人心事沒了,病也越來越重,於光緒四年正月初三日隨孝威而去。 左宗棠對孝威的死傷心已極。他已經欲哭無淚,想寫一篇悼念兒子的文字,始終寫不出來。他給友人沈葆楨的信中,提到兒子的死,說:“大兒孝威久病不起……臨危神誌湛然,不勝慘悼之誌。此兒天性孝友,短算齎誌,實非所料,如何如何!”隻能哀歎幾聲奈何。
賀夫人去世後,他為這位賢孝的媳婦,又是老師的愛女,寫了一篇壙誌,既是紀念媳婦,也是紀念兒子。在這篇壙誌中,既寫了孝威夫婦,又寫了周夫人和家中一些有趣的往事。在壙誌末的銘文中,他說:
天歟壽歟?吾不知也。家庭多故,乃所悲也。死則同穴,是其宜也。佳兒佳婦,瘞於斯也。嘻! “天歟壽歟吾不知?”正如他所感歎:“榮寵日增,門庭多故,實非我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