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作後記?(1 / 3)

下卷· 權作後記

1980年12月

《人民日報》刊出穆青、郭超人、陸拂為三先生的長文《曆史的審判》,文中一段文字,未點名地涉及到林昭——

“……司馬遷身受腐刑還能公開地著述曆史,哥白尼雖遭迫害尚可自由地觀察星辰,可是,在全國專政下的中國廣大知識分子,卻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進行地下活動!……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聞,在中世紀被判火刑燒死的犯人無需交付柴火費,在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用電椅處死的犯人也未交過電費,唯有在林、江法西斯統治下,人們竟要為自己的死刑付費……”

1981年1月

1980年8月22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以“滬高刑複字435號判決書”宣告林昭無罪,結論為“這是一次冤殺無辜”。但對她的遺體的下落不作交代。林昭留下了大量的詩文稿、日記、血書等書麵材料,這些材料記錄了她的思想軌跡及獄中生活受難的真相,這些材料也如她的遺體一樣,也是下落不明,不予交還。

林昭先後就讀過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北京大學、人民大學部分師生,於上年末為林昭舉行了悼念會之後,於本月以悼念籌備組的名義,向未能出席悼念會的林昭生前的老師、同學、好友、親屬,發出了一封信,內稱: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我們的同學林昭在上海被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殺害了。事過十二年之後,冤案終於獲得了平反昭雪。一九八○年十二月十一日,林昭生前的老師和同學在北京舉行了悼念會。

悼念會場莊嚴肅穆。林昭同誌的遺像簇擁在由菊花和翠柏編織的花圈之中。像片下抄錄了林昭在獄中用血寫的詩:“青磷光不滅,夜夜照靈台。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他日紅花發,認取血痕斑。媲學嫣紅花,從知渲染難。”

由於林昭殉難後家屬無法得到骨灰,桌上的白塑料盆內,存放著她生前留下的一束頭發……

會場四周陳列、懸掛著鮮花和挽聯,以及題為《她曾經和我們在一起》的一組學生時代的照片。

上午十時,在《光榮的犧牲》的樂曲聲中,全體肅立,向林昭的英魂致哀……

蘇南新聞專科學校、北京大學的部分師生,還集資為林昭母女在蘇州靈岩山麓西側的安息公墓裏建墓。林昭被槍殺後,屍體由上海的慈善機構送火葬場焚化,骨灰自然不會保存,此墓隻是一座衣冠塚——隻有林昭的一縷長發,一套舊衣,一張照片。墓碑後刻著的便是上麵這首五言律詩。

1996年9月—11月

9月20日,先父胡正謁,在走下家裏房門前的台階時不慎摔倒,導致左股骨錯位,臥床不起,先送醫院又回家中,再送醫院。因褥瘡嚴重而漸至髒器功能全麵衰竭,於11月9日下午2時42分大歸,享年79歲。

父親1940年北京大學法律係畢業,先後在北京大學、東北大學、廈門大學、江西師範學院、江西大學任教。28歲上,晉升副教授,34歲上,建國後高校第一次評定職稱時升為教授。

因“法律”一說,在五十年代便日暮途窮了,父親按組織安排,自己也決意要跟上新時代的步子,在1957年前開過《社會發展史》、《新民主主義論》、《中國革命史》、《馬列主義基礎》、《馬克思主義哲學》等課程,並被任命為院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63年後上過《中國古典文學》、《馬恩列斯與毛主席論文藝》,又一人重開了《邏輯》。直到1982年後,才像一名幾十年都在客串的演員,終於回到自己的本行來。在擔任江西大學法律係主任的同時,也在江西的高教史上第一次講授《刑法》、《刑事訴訟法》。

1957年反右運動中,父親在鳴放已近結束、省委召集的最後一次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上發言。拿他的發言與傅鷹先生比,後者真是真刀真槍幹了,他不過是像小孩使著噴水的玩具手槍,從槍管裏下那麼一點點毛毛雨……

他被打成右派,與父親同在師院工作的母親,習慣了他努力跟黨走,也被黨欣賞的樣子,接受不了他被黨所唾棄的現實,宛如現在的股市一旦由牛轉熊,解套便成了頭等要務,趁次年春的幹部上山下鄉熱潮,她急著申請去了下麵縣裏的墾殖場。接著父親被下放監督改造,一個家,頓時像一塊布嘩啦一下撕成了各奔東西的布條。

1961年端午節前,日頭毒得厲害,母親背著大包小包自己省下來又通過關係買一點的食物,匆匆奔走於五個孩子和父親所在的縣市之間。趕回所在單位,先進辦公室,喝了一口涼水,人就昏厥在地上……死得突然,身邊又沒有一個親人,便草草埋在了附近一戴姓的祖墳山下。

父親原想等幾年屍身都化為了泥土,可以揀出骨頭燒成灰後,再攜回南昌重新安葬。豈料沒有幾年太平日子,便是讓父親自顧不暇、雖保住了一條命卻塌了一層皮的“文革”,而且,“文革”後期,不但母親的原單位似泥牛入海,那一帶還建了一個玻璃廠,地形地貌變化很大,她的墳竟無處可尋了……

父親的右派問題改正後,不久即被省委調到原江西大學(現與原江西工業大學合並為南昌大學)籌辦法律係。他的忙碌,認真而又執著,儼然是黨國要人,一如1957年前。隻是到了1988年退休後,他才閑了下來。

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在書房兼臥室裏像一尊菩薩一樣端坐,任憑窗外射進的光線,在身上由一片明晰走到一片模糊。他沉湎於抽屜裏的那些日記、材料和影集,有時超然得像靠著南牆曬太陽、“閑坐說玄宗”的白頭宮女,在看別人的故事;有時,三十多年來一個鰥夫在生理與心理上的淒涼,在身上湧起一陣寒噤,這才回過神來,“此身雖在堪驚”,原來這布滿箭鏃與恥辱、蒺藜與憂傷的故事高原上,跋涉著的其實正是自己……

有一次,父親晚上做夢,夢到了一包綠色的“紅塔山”香煙,可此煙沒有綠包裝的。還夢見一張紙上,寫了這幾個字:“跑不脫,總躲得脫”,頗有些怪異。次日,他分析家裏隻有我老抽“紅塔山”,一天三四次地叫我到他身邊,要我說清楚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大事,而兒子在瞞著父親。

我說:“沒什麼大事,一切很好,國家安定,人民幸福,改革開放不斷取得新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