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作後記?(2 / 3)

他說:“你不要跟我胡扯,我說的是什麼事情,你一定知道!”

我說:“你就是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講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臉一下黑了下來:“好了,我不跟你講了,你在封鎖我,對我進行政治迫害……”

父親的目光如霧,常常是空朦朦的,好像暗合著人生本質上什麼大相無形的東西;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留住,宛如一隻小蟲,吭哧、吭哧地使力,幾乎要擠出比自己身子還要大的汗珠來,可還是一腳滑下上了發蠟的鬢發……

我總感覺,那裏麵有些酸楚的意味。

父親彌留的最後幾天,證實了我的感覺。

這時,他除了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幻象中的譫語聲,諸如:“怎麼還不通知我去上課?”“現在毛主席革命路線勝利了,要學習中央文件了”“你知道你是一個黑五類分子吧”……大抵已經不能講話了。

倘若,他神態沒有糊塗,我們總會握住他已經腫得似個麵包的手,他也側過臉來,久久地盯住坐在病榻一邊的某個子女,好幾次,我看到那被皺紋密密包裹的眼眶裏,淚光泫然一閃……

父親遠行後,有幾日我久久地坐在他坐過的舊藤椅上,打開書桌的抽屜,一一摩娑著似乎還留有他手溫遺澤的東西。一個個牛皮紙的大信封裏,裝著他寫於各個年代,幾經動蕩,終於得以保存下來的寫在信紙上的部分日記,以及讀書劄記和唐詩摘抄。最讓我注意的是,兩個紙質已經發脆泛黃,廉價得像是中學生用的筆記本裏,留下的是寫於“文革”期間的若幹“自我批判”、“請罪書”、“檢查與交代”的底稿,每一份前均有編號,雖然沒能全部保存下來,但現存的最大編號是(23)。

父親從不提及自己寫於1957年前的那些為配合形勢與各種學習任務而寫的文章。八十年代後,他在《法學研究》、《爭鳴》、《江西社會科學》和本校學報上,發表了十餘篇有關法學方麵的論文,它們加起來,可能還編不了一本書。我將它們與前麵一類文字作了比較,兩者的數量可能不相上下,但後者多停留於單篇每個學術觀點的闡述,似乎缺乏總體結構的空間感與相應的深度開掘,這自然是行外話。

可看前者,幾乎誰來誰都不會看走眼,他拚盡氣力,將自己打倒在恥辱的泥淖裏,為的是強調某種反動立場的自然延續。他蓬頭垢麵,在自己的心房裏窮追猛打,掘地三尺,為的是表明自己世界觀的全麵、深刻的嬗變。他用一種扭曲了的真誠,首先蒙蔽自己,似乎自己真的罪孽深重,生下地來血就是黑的;再用它蒙蔽走馬燈似的專案組、監管小組、軍宣隊、工宣隊和革委會,仿佛在一個紅太陽高懸,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的偉大時代裏,他就是一個被改造好了的“奇跡”……(參閱附件二)

在中國飽經憂患的二十世紀,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父親的理想並不高遠,他沒有解民族於倒懸、救百姓於水火的宏大氣魄與誌向,隻想做一個大學教授,教書也著作,以其師長、四十年代任北京大學法律係主任的蔡樞衡鄉賢為榜樣,為從來隻有專製氣息桎梏的中國廟堂和從來遍布宗法關係、小農經濟藤蔓的中國大地,在導引現代法製精神的熱風與活水上,做一些力能所及的事情。

憑他的學養與操守,看他在解放前的履曆,他能夠做好一個大學教授。解放後,在可以讓他做教授的那些歲月裏,他治學嚴謹,誨人不倦,一派長者風範……

於是,我發現打退休後,越是往後來,每日枯坐著乃至像是有點癡呆的父親,越是觸到了自己一生的悲劇性。

我看到了,在父親臨終前泫然一閃的淚光下;

也在這書桌的抽屜裏,深深地藏著一個曆史隱痛——

1996年上半年,分布在各地的父親所教過的廈門大學法律係48、39級同學,籌劃在這年10月間聚會南昌,為他做80歲(實為79歲)壽辰。均已兩鬢霜染的弟子們,一個個古道熱腸,如原廈門大學法律係主任何永齡先生所說:“胡老師一生坎坷又喪偶多年,我們也是坎坷一生,能為胡老師祝壽也是一種表達。當今世風不佳,有多少人還記得教過自己的老師,我們這一代人是永遠會記得老師和同學的……”

父親卻執意拒絕。

他又擔心有弟子會來找我,然後聯手搞一回“突然襲擊”,他叫我過去,講話一板一眼,臉上莊重得好似在起草《聖經》——

中國古人講人生之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複次有立言。我這個老師,一輩子退而求之,連立言也成了泡影,還有什麼資格,去讓學生們做壽呢?

1998年8月7日

中午,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食堂用餐。沈陽先生碰到褚贛生,說起他剛看完我的近作《千年沉重》。老褚是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指指我的坐處,告訴他:作者就在這裏。

餐後,我和沈陽先生聊了一個多小時。因為在國家新聞出版署上海辦事處工作,同一個院子裏辦公的東方出版中心出了什麼新書,他都能看到。《千年沉重》已經出來一個月了,也在他滿布書陣的家裏放了一個月。他說這也是緣分,昨晚他在一堆新書裏一下就翻出了這本,先注意的是附在書第二部分的《一個中國女人的墓誌銘》,這是寫我那40歲便離開了人世,至今墳地也找不著了的母親。隨後,他不能不看了第二部分,即《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給父親的五封信》。接著,從頭一口氣看起,整整一個晚上,便壓趴在一個名叫胡平的家夥用文字、自然也用思想和情感壘起來的沉重下……

像偶然又像必然,我和他各自從茫茫人海裏鑽了出來,有如兩隻剛剛從山林裏鑽出來、硬甲下滿是泥土和亂葉的犰狳。不過,從我們兩人身上抖落出來的,均是曆史的碎片流影。

沈陽先生對我說:

你的父親活著獲得改正了,不管他老人家這一生活得窩囊不窩囊,他至少在晚年的事業和生活上得到了一定的彌補。即使父親與兒女間有過誤解,或者你這個做兒子的,對父親懷有某種內疚,但最終你們與父親互相理解了。或許在他老人家逝世之前,你還沒能走進他的心裏,可你至少可以擬一幅挽聯,以文字砌一個永久的墓碑,並在清明、冬至時節,在他的墳頭放一束素菊,燒兩柱清香,以寄托後人的不盡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