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1 / 3)

第三十九章

客廳裏擺放的大鍾是地道的德國製造,當年,就在開國大典的第三天,朱德司令親自主持,為一批開國功臣舉行婚禮,這座大鍾就是作為戰利品和紀念品而贈送給他的。

大鍾的音色渾厚而圓潤,就像帕瓦羅蒂的“太陽”。它多年如一日,勤勤懇懇,自動報時,從未有一分差錯。全家人都把它視為最親的人,嗬護倍加,疼愛倍加,它亦越發的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修煉得德高望重,其音容笑貌儼然如天神般莊嚴,令人賞心悅目。

大鍾的共鳴音環繞回響在每一間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但是卻從來沒有因此而吵醒過什麼人,它是和諧的音樂,是安撫睡眠的搖籃曲,是夢境裏的特拉齊琴聲。

三響鍾鳴順著地板的經緯脈絡悠悠地傳開,就像來自遠方清涼寺的鍾聲的悠遠餘音,爺爺喜歡這回音,就像喜歡自己的孫子一樣。

“三點了,天還沒亮,你不睡了嗎?”奶奶朦朦朧朧地睡醒了,閉著眼睛咕噥了一句。爺爺沒有答話,隻是為她掖了掖被角。

五分鍾後,奶奶也醒了。她抻了個懶腰,倚著床頭和爺爺並排坐起來,歪頭看著香濡以沫了半個世紀的老伴,說:“老頭子,你有心事,說來聽聽。”

天還沒有微曦,可是屋子裏很亮,滿世界的大雪盡著可能地把黑色吸進白色的懷抱,淡化的黑變成了灰蒙蒙的藍,反映在每一個物件上,影影綽綽中像是賦予了生命的童話,都在自己的故事中忙碌著。奶奶沒有開燈,他們憑著感覺,就知道彼此的內心裏正在想著什麼,不用眼睛,憑著聽覺就能知道彼此正在做著什麼,萬千人海中,他們能夠找到彼此的蹤跡,不需要任何工具的幫助。

“天儀。”爺爺說,這是奶奶的乳名,爺爺有數的叫過幾次,都是在最幸福的時刻。這一次,爺爺叫的如此平靜,沒有一點荷爾蒙色彩,奶奶有些奇怪,臉蛋微微地紅了一下,等著下文。

“我有一個想法,是在年三十晚上產生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深思熟慮中反複思考,現在,我覺得我的想法成熟了,可以對你說了。”爺爺說的一板一眼,沒有一點激動的速度。

奶奶警覺了,打開了床頭的寢燈,桔紅色的柔光頓時讓那些在童話中斤斤計較的小家夥們定位在不動之中,就像受了魔咒的城堡。

一切都真實起來,奶奶的臉頰被橙紅色輝映的像個少女,她看著爺爺,銀白色的頭發柔柔的閃著金色,典型的中國軍人的濃眉大眼炯炯有神,不同以往的是,這種精氣神中多了一層東西,奶奶熟悉爺爺比爺爺自己都深,她熟悉爺爺的每一根神經,熟悉每一根神經的走向。

“哦?說來聽聽。是關於出國的事情嗎?你改變主意不想去了?”奶奶和以往一樣,總是先發製人,猜出個準來。

“說對了一半。繼續說。”爺爺把奶奶攬在懷裏說。

“你改變主意是為了子昂嗎?”奶奶的聲音自然柔和了許多。“你看,朱玉病好了,子昂恢複了平靜,他會改變主意去英國的,我已經問過了。”

“不,我改變主意不是因為孫子。”爺爺說。“朱玉的發病和痊愈給了我很深的啟示。我們生活當中的誘惑太多了。就拿朱玉來說,這個孩子從小到大,麵對的物質和精神的誘惑都太多了,就像進了太陽山的老大,想要又能得到的東西太多了,最後被欲望燒死了。我們的兒子得益於當兵後自己被送到南方小鎮上的那段時間,也就在那裏遇上了馬婭和馬諾。都是同齡人,可是馬婭和馬諾就能夠承載起這麼大的福分,也在於她們從小吃過苦,有那麼一段不平凡的苦難的早期經曆。”爺爺說的有點沉重。

“當年我們拎著腦袋去打仗,想法很簡單,隻想過一種不再打仗的生活。解放了,有了你,有了兒女,有了家,也不過是多想一些讓你們幸福的日子。可是,黨給了我們太多的幸福,我們成了富人。看看我們現在,吃的穿的用的,物質上我們成了人上人。

“去英國,莊園、城堡、花兒一樣的小孫女,我們去了,回了,再去,再回……我們給孩子們留下了什麼?就連我們自己都會把自己走得空空,隻留下空虛的欲望。這叫做晚節不保啊。”爺爺調侃羞澀地拍了拍奶奶的腦門,用一長串的刪節號把心照不宣的內容刪除了。

“我有了這樣的想法。我們離開北京,把這座房子還給國家,我們回浙江老家去,在鄉下過一種自力更生反樸歸真的生活,用我們自己的積蓄和勞動在那裏為我們的兒女後代創建一座屬於我們自己的莊園,然後,我們把孫女接回來,讓她在自己的國家種下自己的根。”爺爺說完了,本來是一肚子的話,可是說起來卻如雞肋,好像一個剛剛上任的新手,該發言的時候說不了長篇大論,顯得特沒水平。

“完了?”奶奶還在認真地等待著下文。

爺爺沒有說話。

作為軍人的奶奶自從跟隨了首長的那一刻起,她的字典裏就隻有服從。

奶奶沉默了。老頭子不是一個衝動的年輕人,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並且表達了出來,就不能視為兒戲。

“隻有我們倆人?回老家?建莊園?”奶奶反問。

“我們有真理,有全村那麼多的人。”爺爺說。

“說得好。什麼時候動身?”奶奶推波助瀾。

“天儀,我知道你不會反對。”爺爺喜歡地吻著奶奶的頭發。“親愛的……”爺爺把奶奶攬進懷裏,他們平靜地進入了天地人和的最高境界,這是比任何一次都要成功的做愛。

很長時間,奶奶都在閉著眼睛,她知道,這個家的和睦寧靜和自己的權威有著直接的關係,而自己的權威又是在對丈夫的服從中建立起來的。丈夫表麵上服從妻子,實質上掌握著家中大小事情的幕後決定權,在妻子的心目中,丈夫是值得信賴的,因為他的決定一貫正確。

如今丈夫年逾古稀,自己也已經六十歲了,兩個古稀老人隻身去鄉下建立莊園,這不會是老頭子受了英國那些錄像的刺激做的一個夢吧?老家是有一些遺產,那一大片老宅也算是當地的一個名勝古跡,當年丈夫作為家中唯一的繼承人,在學生運動的感召下,背叛家庭投身革命,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過家。曆經幾次運動,家中老人做古,財產全都收歸集體保管,按照政策,不管什麼時候,隻要他回去,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把財產收回自己所有。丈夫曾經做過表示,所有財產歸還人民,可是在法律上沒有正式贈與文件是不生效的。難道丈夫真要來個衣錦還鄉,回去做地主?

從觀念上,丈夫就會接受不了。妻子了解丈夫。

“不能作為軍人保衛祖國了,就做個農民建設祖國。隻要活著就要活的有用。是這麼想的嗎?”善解人意的妻子努力地給丈夫選擇恰當的詞句來正確表達自己的思想,像一個稱職的秘書。

丈夫微笑著默認。

“老頭子啊,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奶奶說。

“當說,在我們這裏,要本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原則。”爺爺調侃著。“你是想說,我要回去做地主吧?”

“是啊。莊園主不就是地主嗎?”奶奶說。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問題。簡愛這個莊園主是地主,因為所有權是她的。我這個地主是給國家打工的,我的財產所有權已經獻給國家了,我隻是幫忙建設,建成一個全村人都能享用的莊園。”爺爺說。

“我想起了一個名詞,烏托邦。你是想建一個‘太陽城’?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浪漫主義者。或者說,叫做空想社會主義者。老頭子,這可不是咱們這一代革命家所稱讚的呀。”奶奶小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