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林紛到走廊裏給媽媽回電話。媽媽問她:“林紛,你回家了還是在學校?”林紛說:“我在學校。”媽媽又問:“晚飯吃了嗎?”媽媽的話音未落,林紛的胃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就好像被千裏之外的媽媽狠狠地打了一拳。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媽媽似乎察覺出了什麼異樣,“喂,林紛,你怎麼啦?”媽媽喊到第三遍的時候,林紛才從那陣疼痛中掙脫出來。林紛說:“媽,我想轉校。”媽媽的聲音頓時從擔心變得有些不耐煩了,“林紛,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林紛咬咬牙,“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吃飯!永遠不吃!”媽媽那邊傳來手機的鈴聲,媽媽趕緊去接了,語氣十二分的熱情。林紛知道,那一定是媽媽生意上的夥伴,而且是媽媽有求於人的那種夥伴。隻有在跟這類人通電話時,媽媽才會拿出那種高規格的熱情。媽媽整整說了一分鍾,還沒有說完。林紛慢慢地站起身,把電話掛上了。

躺在床上,林紛的眼淚不可抑製地流出來。正想哭個痛快的時候,那種令人恐懼的胃痛也尾隨而至。她不想哭了,可是那種疼痛卻讓淚水更加洶湧;而洶湧的淚水又把那疼痛推到一個更高峰。林紛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體。她忽然想起了陳飛說的,哭會加劇饑餓的痛苦,而俯臥會比仰躺著更有利於對饑餓的抵抗。她現在不正在驗證陳飛的話嗎?也許在一百個甚至一千個同齡人中,也隻有她和陳飛有過這樣相同的體驗。想到這裏的時候,林紛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心底仿佛湧起了一股暖流。暖流四處溢漫,那些疼痛便如堅冰一般漸漸消融、坍塌掉了。在那股暖流芬芳的安撫下,林紛慢慢睡去。

林紛想不到陳飛會專門跑來看她。陳飛的家離才仁很遠,幾乎等於橫跨了整個市區。林紛想,準確地說,陳飛不是來看她,而是來看看她絕食鬥爭的進程的。

陳飛仔細地看看她的臉,說:“臉色還可以。”林紛定了定神,問他:“你怎麼來啦?”陳飛說:“我想看看你的那兩條金魚。”林紛就笑了,說:“你不是擔心它們已經被我吃掉了吧?”陳飛也笑了,說:“不會的,你跟我不一樣。”林紛有些敏感,“不一樣?怎麼不一樣?”陳飛笑一笑,沒有說什麼,走到魚缸前麵看了一眼,眼神有些躲閃。

陳飛隻在林紛的宿舍裏坐了不到半個小時。看宿舍的阿姨每過十分鍾就上來一次,像那種探頭探腦的鳥鳴報時鍾。後來林紛就說:“我們出去吧。”陳飛兩手一拍,“嘿,這話我早就想說了。”

兩個人走出校門。林紛問陳飛:“我們去哪兒?”陳飛說:“找一個地方坐坐吧。”林紛說:“你是擔心我走不動吧?”陳飛說:“是有點兒擔心。”

兩個人在離校門口不遠的一個街心花園坐了一會兒。陽光透過鬆樹層層的傘狀枝杈落下來,很小心地灑在兩個人身上。街風穿過疏疏密密的花叢很曖昧地吹在兩個人的臉上。林紛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情調,可是陳飛的話卻讓她有些掃興。

陳飛問她:“你還沒跟你媽媽說嗎?”林紛低下頭。陳飛不解地看著她,“我真弄不懂,你……”林紛說:“我跟她說了,可是,好像沒說清楚。”陳飛說:“那就再說呀,你難道沒有她的電話嗎?”林紛說:“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她說。而且,我怕,我怕就算說明白了,她也不會當真……”這話倒讓陳飛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陳飛說:“不然,就算了吧。林紛,你不是那樣的女孩子,你也做不了那樣的女孩子……”林紛猛地抬起頭:“為什麼?我為什麼做不了?”陳飛被她的神情嚇了一跳。陳飛隱約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可是,到底說錯了什麼呢?

看得出來,陳飛原來是想勸她的,可她的反應讓陳飛決定換一種方式。陳飛看看手表,說:“咱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我請客。”林紛也看了看表,“這才十一點鍾。”陳飛說:“我早晨沒吃飯,早就餓了。”林紛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發現現在自己竟然可以很輕易地把陳飛的心思看得很清楚,而以前她總是很難確定他心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林紛假意有些為難有些膽怯,然後才說:“那還是我請你吧。”陳飛就不敢再堅持。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能讓林紛坐到餐桌前。

往飯店走的時候,林紛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我先去藥店一趟。”陳飛想陪她一起去,卻被她攔住了。她說:“你先到飯店去吧,噥,就前麵那家,一會兒我過去找你。”陳飛就沒有再堅持,因為他想,女孩子去藥店總會買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林紛走進藥店,把那個空藥瓶給店員看了。店員搖搖頭說:“我們店裏沒這種藥。”林紛很意外也很失望。店員趕緊很熱情地向她推薦了另外幾種減肥藥。林紛有些不耐煩,隻問她:“哪一種吃了能立刻讓人不覺得餓?”店員挑出一隻藥瓶,“這一種抑製饑餓感的效果最好。”林紛看了看,那瓶子上的化學名稱讓人看了有一種無可奈何的信任感。

林紛手裏拎著一瓶礦泉水走進飯店的時候,分明看見陳飛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林紛故意問他:“都說了我一會兒就過來,幹嗎還給我打傳呼?怕我趁機溜了,沒人給你付飯錢?”陳飛笑了笑,笑得有些尷尬。

陳飛處心積慮地要了幾個印象中林紛最喜歡吃的菜。服務員每端上來一盤的時候,他就偷眼看看林紛。本來他還想端起盤子嗅一嗅,做一點兒誇張的表情出來刺激刺激林紛,可是林紛那種若無其事、甚至有點悠哉遊哉的神情讓他適時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可不想在林紛麵前把自己變成小醜。菜上齊了的時候,陳飛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林紛,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吃嗎?”林紛說:“你不就是想考驗考驗我嗎?我總得經得起考驗啊。”

那頓飯陳飛吃得很別扭,甚至有些痛苦。坐在對麵的林紛很精致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礦泉水,眼睛輕輕地、直直地看著他。倒弄得陳飛的目光變得躲躲閃閃,就好像是他已經絕食兩天,而終於未能在一桌美味麵前經受住最後的考驗似的。

雖然惹得林紛有些不高興,但是陳飛還是堅持自己去結了賬,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但就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從飯店出來,直到分手,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氣氛有些沉悶。看著林紛走向才仁大門的背影,陳飛忽然有些迷惑:也許自己真的不該來找林紛?那天不該來,今天也不該來?

晚上,同寢室的幾個人陸續回來了,為了明天不用起大早。沒有人發現林紛有什麼異樣,隻是看見那兩條金魚時隨口問上一句,“林紛,這是你買的呀?”林紛趕緊說:“是呀,是我買的。”她很希望別人能夠多問幾句,可也許是因為那兩條小金魚太普通了,大家都隻是湊過來看了一眼,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了,並沒有人太在意。倒是林紛在看見嶽琳的時候,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把那隻藥瓶放回去了。嶽琳拉開抽屜看了麵的東西沒少多少,似乎還有些失望。

晚上七點多鍾,媽媽又打傳呼來,告訴林紛,她明天下午就回來了。媽媽在留言後麵留了上次的那個外地號碼,但林紛沒有去回,媽媽也就沒有再打來。

放下傳呼的一瞬間,林紛忽然想給爸爸打個電話。自從爸爸再婚以後,他們父女就很少再見麵了,平時也很少打電話。可是,此時此刻她又能跟爸爸說些什麼呢?

因為下雨,周一早晨的升旗儀式和課間操都臨時取消了,上午連上了四節課。課堂上,林紛接二連三地被科任老師點了名,因為沒有完成周五布置的課業。許多人都很意外很驚訝地看著林紛,然後就更意外更驚訝地看到了林紛臉上那種淡淡的若無其事的表情。那一刻林紛心裏突然覺得很好笑:也許她一個星期不吃飯也沒有人會在意,但哪怕她隻是少寫了一行作業卻會立即被人發現。

上第五節體育課的時候,外麵的小雨終於停了。在操場邊上集合上課的時候,嶽琳悄悄地問林紛:“這兩天在學校你都幹什麼啦?竟然忙得連作業都沒寫?”林紛笑了笑,說:“沒幹什麼,就是忘了寫了。”嶽琳有些不相信。林紛就說:“一個男生請我吃飯去了。”嶽琳看看她,忽然覺得她有些奇怪,不太像上個星期的林紛了。

肌肉依然強健但頭頂已開始變得荒蕪的體育老師站在隊伍前麵,揮了揮手中的秒表和成績冊,“今天我們測試1500米。”隊伍裏爆發出一片不滿而無奈的歎息聲。體育老師說:“別不識好歹。今天的天氣多好,沒有風也沒有太陽。你們要是想留到刮北風下大雪的時候再測,我也沒有意見。”

雨後的天氣很清新,讓人精神很振奮。四十多人的隊伍很快就在跑道上拉成了一條斷斷續續、粗粗細細的鏈子。體育老師掐著秒表站在跑道邊上大聲地吆喝著。最前麵的人剛剛跑到第三圈的時候,隊伍當中突然有人無聲無息地倒下了。那是女生林紛。

17歲的林紛倒下去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