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米蕊的鏡子
從很小的時候起，米蕊就不喜歡照鏡子，除了洗漱的時候不得不照一下之外，她很少特意地去照鏡子。原因很簡單——她長得不漂亮。盡管沒有人這樣說過她，但是她自己知道，因為這世界上還有一種鏡子，那就是人的眼睛。
女校的校門前就有一麵大鏡子，有點兒像過去北京老四合院裏的影壁牆。第一次看見這麵大鏡子的時候，米蕊幾乎被它嚇了一大跳。在國內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的門前也有一麵鏡子，隻不過要比這麵小得多。有趣的是，這裏的這麵大鏡子與國內的那麵小鏡子雖然遠隔萬裏，竟然有著同樣的諢名——“照妖鏡”，而它們在校方那裏的大名叫做“儀表鏡”。
在沒有發生我們下麵要講到的這個故事之前，那麵鏡子幾乎被米蕊完全忽略甚至遺忘了。以至於當生活代表的代美讓米蕊負責校門前的清掃時，米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可是，當第二天早晨米蕊拿著掃帚站在校門口的時候，不禁在心裏責怪自己：怎麼就忘了這麵討厭的鏡子呢？好在這裏跟國內不同，除了節假日前的大掃除，平時一般不需要學生們參加清掃。這一次是因為負責清掃的校工阿姨生病了，學校才讓米蕊她們班臨時進行日常清掃的。米蕊歎了口氣，心裏想，老天保佑，讓校工阿姨的病早點兒好吧。
米蕊背對著那麵大鏡子，很快就把地麵清掃幹淨了。放學的時候，下起了雨。這個富庶的小國地處亞熱帶，豐沛的雨水與燦爛的陽光就像是一年之中不停輪換著的兩個僅有的季節。米蕊坐在教室裏，看著外麵斜斜的雨絲，忽然又想起了老爸老媽，想起了那隻調皮的狗狗——樂樂。雖然現在有電話有網絡，可以隨時與家裏人聯係，得到他們的消息，但是有時候這種便捷的溝通反而會把思念的時空拉得更長更遠。
米蕊正在猶豫今晚要不要跟家裏聯係時，代美走過來：“嘿，米蕊，明天早晨清掃的時候，別忘了把那麵‘照妖鏡’擦幹淨。嗯，那麵鏡子很高，要不要我幫忙？”
米蕊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代美嫣然一笑，說：“那好吧，我先回宿舍了。”
看著代美的背影，米蕊的鼻子忽然一酸，眼淚幾乎要湧出來了。她想，自己真的是一個很倒黴的女孩子。最倒黴的是，她這種倒黴的感覺無處訴說。
米蕊站在那麵鏡子前，忽然覺得它高大明亮得令人壓抑。米蕊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躲著鏡子裏的自己，可是那怎麼可能躲得開呢？米蕊覺得那麵可惡的鏡子把自己的臉也放大得令人感到厭惡甚至窒息。米蕊想快一點結束這倒黴的工作，可是鏡子上的一塊汙點卻像是要專門跟她作對似的，怎麼擦也擦不掉。米蕊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可是那塊可惡的汙點就像是長在了鏡子上一樣。米蕊不得不把臉湊近那塊汙點。她正想看個究竟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哄笑聲。
有人高聲笑道：“嘿，蛋白質恐龍，那是你臉上的雀斑啊，就算你把鏡子擦破了，也不可能擦得掉啊！哈哈！”
米蕊下意識地往鏡子裏看了一眼，果然，那塊汙點真的是自己臉上的一個雀斑，而且，那些雀斑還在不斷地變大變多。
米蕊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米蕊走在從宿舍到教學樓的小路上時，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可是當她走進教室放下書包的時候，雨卻停了。無奈，米蕊隻好拿出抹布，來到了校門前。
那麵鏡子上掛了些雨珠，在還有些陰沉的天空映照下，看上去遠沒有夢中那樣令人心悸。米蕊在鏡子前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門房的老大爺拿出了一架用輕鋼製成的小梯子，“小姑娘，擦鏡子的時候小心一點。”
米蕊站在小梯子上，用抹布小心地擦了一下鏡麵。還好，夢中那種可怕的景象並沒有出現。米蕊努力地讓自己的臉與鏡麵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就能使自己的眼睛有足夠的角度以便躲開鏡子中自己的臉。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代美。代美站在鏡子前，嘴裏喊著米蕊，眼睛卻在欣賞著鏡子裏的自己。這時候米蕊就在心裏暗自慶幸，幸虧自己昨天果斷地謝絕了代美的幫忙。不然現在不但要麵對鏡子，同時還要麵對鏡子裏的代美，那對她簡直就是一種雙倍的折磨。還好，漂亮的代美隻是在鏡子前稍稍停留了一下，就走了進去。
鏡子的上端擦幹淨了。米蕊從梯子上下來，忽然忍不住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預想中，她的目光應該像受驚的小鳥那樣一掠而過，可是沒想到，那隻小鳥的翅膀似乎一下被什麼東西粘住了，無法起飛了。
米蕊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美麗得就像雨後一道亮麗的彩虹。米蕊的第一個反應是回過頭去尋找，可是此時鏡子麵前隻有她一個人。她回過頭來麵對著鏡子，然後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個美麗的女孩子還站在鏡子裏，一臉的疑惑。米蕊仔細地看著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也認真地打量著米蕊。幾秒鍾之後，她們同時確認了對方。沒有錯，那就是自己！
米蕊的心底迅速躥起一種恐懼的感覺。她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種真實的疼痛迅速地驅散了心裏的恐懼——這不是夢！可是，這怎麼可能呢？！米蕊把眼睛靠近了鏡子，靠近了鏡子中的那個美麗的女孩。真的很奇怪，那個女孩分明就是自己，但是卻要比自己漂亮十倍！這讓米蕊不由得想起了媽媽。米蕊的媽媽非常漂亮，許多人都認為米蕊長得很像媽媽，陌生人也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她們的母女關係。可是，長得很像媽媽的米蕊卻遠遠沒有媽媽漂亮。
米蕊的眼睛同那個女孩對視著。目光的小鳥似乎想要在那鏡子裏築個巢。
整整一個上午，米蕊的心都被那麵鏡子和鏡子裏的那個女孩占據著。課間的時候，她又跑到校門那兒看過兩次，那個美麗的女孩還在！恍惚間，米蕊忽然想，是不是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美麗的？但是，早晨起來洗漱的時候她還很不情願地朝鏡子裏看過一眼，鏡子裏還是那個一臉雀斑的醜小鴨啊。
午休的時候，米蕊跑到宿舍衛生間的鏡子前，鏡子裏麵還是那個她所熟悉的不願正視的米蕊，甚至連那種失望而無奈的神態都不曾有絲毫的改變。米蕊愣了片刻，又回屋子裏從代美的抽屜中翻出一麵小鏡子——漂亮的代美有好幾麵漂亮的小鏡子。米蕊慢慢地拿起那麵小鏡子，又迅速地放下了。
放學之前，米蕊至少悄悄地照過了幾十麵大大小小的鏡子，簡直就像是要把十幾年來少照的鏡子都補固來。之後，她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她隻有在校門前的那麵大鏡子前才能與那個美麗的女孩相見。換句話說，隻有在那麵鏡子裏，她才會變成那個彩虹般美麗的女孩子！
晚上，米蕊上網用MSN跟老媽聊天的時候，忍不住問老媽：“您相信醜小鴨變天鵝之類的事情嗎？”她老媽很隨意地回答說：“那種事情隻有在童話裏才能實現。”米蕊說：“也可能在現實中實現呢？”說來說去，惹得她老媽忽然警惕起來，追問她是不是想去做“整容手術”之類的傻事情！嚇得米蕊趕緊表態，自己絕不會去做那種傻事。
躺在床上，米蕊忽然又覺得白天所經曆的一切有些不真實了。這怎麼可能呢？差一點兒，她就要穿衣起床，再到校門口去看一看。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有去。
可是，明天在那麵鏡子裏，會看到一個什麼樣的米蕊呢？早晨，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霧。米蕊來到那麵鏡子前，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她用力地揮動手臂，想把那又黏又稠的霧氣趕開，但是沒有用。霧氣反而越來越濃，最後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了。一急之下，米蕊從夢中醒來。
遠遠地，看見那麵大鏡子的時候，米蕊的心裏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夢中的情景變成現實。畢竟這種不可思議的現實就有點兒像夢……
米蕊走進教室的時候，代美問她：“米蕊，你怎麼啦？”米蕊嚇了一跳：“沒，沒怎麼呀。”
代美說：“你的樣子怪怪的。”
米蕊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是嗎？”
代美拿出一個漂亮的信封：“米蕊，幫我一個忙好嗎？”米蕊問：“做什麼？”
代美說：“幫我把這封信交給邱俊樹。”
米蕊：“哪個邱俊樹？”
代美：“當然是南洋男中的那個邱俊樹了。打籃球的那個。”
米蕊：“可是，我……他不認識我呀。”
代美：“那沒關係，他認識我就行啊。”
米蕊有些為難：“可是……”
代美抓住她的手：“好米蕊，拜托啦！”
米蕊隻好點點頭，心想，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很難讓人拒絕。放學後，米蕊去了南洋男中。南洋男中與女校隻隔著兩條街。初到這裏的時候，米蕊還想，這裏為什麼要分男女中呢？既然分了男女中，兩所學校又挨得這樣近，分校又有什麼意義呢？
米蕊站在南洋男中的大門外，這裏也有一麵大鏡子，但米蕊沒有去照。她想，奇跡如果隨處可見，也就不是什麼奇跡了。站在校門外就可以看見男中的體育館。有幾個男生拎著籃球從體育館裏走出來。他們走過米蕊身邊的時候，米蕊看了看，沒有邱俊樹。邱俊樹是南洋男中的名人，也是女校女生們的偶像。
幾個男生從米蕊的身邊走過，其中的一個人又折了回來，問米蕊：“你是在等邱俊樹吧？”
米蕊點點頭。此時的米蕊倒不覺得有什麼不自在，因為她覺得邱俊樹太出色了，而自己太平凡太普通了，沒有人會覺得他和她之間會有什麼故事。
那個男生說：“邱俊樹還在加練，恐怕還得一個小時才能出來呢。”
幾個男生走後，米蕊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邱俊樹出來，就想：反正他還得練一會兒，再說，放學的時候經常看見邱俊樹從女校門前經過，可能那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吧。這樣想著，米蕊就回到了女校門前。
那麵鏡子獨自在陽光下閃著光。米蕊走近它，立刻就像是中了魔法一般，眼睛定定地被它吸引住了，甚至忘卻了時間的行走。
忽然，鏡子裏出現了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白T恤的男生。他站在那個美麗的女孩身邊，那種情景一時竟然讓米蕊看呆了。
那個男生也愣了一會兒，說：“對不起，你是在等我嗎？”
米蕊的目光不情願地從那美麗的女孩身上移開。她回過頭來，那個男生正是邱俊樹。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米蕊。米蕊忽然有些慌張。米蕊問：“你，你加練完了？”
邱俊樹說：“我今天沒有加練。他們是在跟你開玩笑呢。剛才我在前麵碰見他們，他們告訴我有個穿米色衣服的女孩子在等我。你為什麼不到體育館裏看一看呢？難道，你不怕他們會騙你嗎？”
米蕊有些疑惑：“騙我？他們為什麼騙我？”
她的話倒讓邱俊樹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邱俊樹沉默了一下，然後問：“你找我有事嗎？”
米蕊拿出那封信：“有人托我交給你一封信。”
邱俊樹接過信：“那個人為什麼不自己交給我呢？”
米蕊說：“我沒有問過，但我想她有她的理由。”
邱俊樹看了她一眼：“你很特別。”
米蕊笑了一下：“是嗎？”
看著邱俊樹走遠的背影，米蕊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有些驚訝，麵對著全女校女生們的偶像，自己竟然會如此從容。
米蕊回到宿舍，代美正在門口等她：“怎麼樣？你把信交給他了？”
米蕊“嗯”了一聲。代美抱住米蕊：“好米蕊，謝謝你。走，我請你吃雞翅。”
可是接下來的兩天，代美卻像丟了魂似的。她不停地追問米蕊：“已經兩天了，他怎麼一點兒回音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