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爸瞪起了眼:“啥?花五塊錢買了隻麻雀崽兒?虧你還是山裏長大的,沒見過鳥咋的?”

遲落沒吭聲。其實他早知道這隻是一隻麻雀崽兒,一聽見它的叫聲就知道了。

遲落給這隻麻雀起名叫“黃貴香”。黃貴香是遲落他們班上唯一的一個女生。黃貴香在學校裏和遲落他們七個男生在一起,總是一副很安靜、很寂寞的模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遲落他們才發現,這個平時悶聲不響的黃貴香竟然經常在背後向賀老師打他們的小報告,害得他們被賀老師罰抄寫,或是上山拾柴。那天,遲落他們把黃貴香堵在河邊,問她究竟為啥要在背後害他們。她不吭聲,遲落他們氣得不行,就商量著要把她扔進河裏涼快涼快。那時候正是五月初。這主意聽上去還行,可到真該動手時,幾個人又都謙讓起來。誰也想不到,這工夫就聽“撲通”一聲,黃貴香自己跳進了河裏。遲落他們幾個互相看看,誰也沒說話,拔腿就跑。黃貴香在後麵扯開嗓子喊,隻要以後你們帶俺一起玩,俺就再也不給你們打小報告了。遲落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怎麼會從這隻麻雀崽兒想到了那個假小子黃貴香身上。

這段時間爸的活兒很忙,每天早出晚歸。爸本想帶遲落一起去幹,好讓他能長點兒見識,學學手藝。可那些城裏人都精明得很,他們花錢是雇你幹活兒的,可不是讓你借機教徒弟的。爸要是帶上遲落,連活兒都不好攬。爸隻好把遲落一個人留在他們租住的那間低矮的小平房裏。爸這時候發現遲落對那隻麻雀崽居然很用心。爸有些不明白,要知道,遲落可不比那些“沒見過天”的城裏孩子知道得少,他見過的鳥隻怕比城裏孩子聽說過的都多。不知為什麼,爸忽然覺得有些擔心。

這城裏的“黃貴香”果然不比鄉下的黃貴香,嘴刁得很,隻吃麵條,別的啥也不吃。吃麵條又隻吃白水煮的掛麵。“黃貴香”吃麵條吃得很絕,仰著頭,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一根筷子長的麵條,一口氣就能吞下去。遲落不知這是絕技,也想試試,結果一根麵條才送下去一半兒,嗓子眼兒就癢得受不住了,趕緊往外拽。遲落不由得心服口服,說:“黃貴香,俺真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這麼一招呢。”遲落他們當初答應帶黃貴香一起玩,是有些迫不得已。可後來他們發現,這個黃貴香玩起來竟然比他們還瘋,而且上樹下河、攀崖滾坡,樣樣都是強項,弄得遲落他們很沒麵子。後來遲落他們想推翻協議,卻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黃貴香”頓頓吃細糧,長得飛快,很快就能體體麵麵地在屋子裏做低空飛行了。有一次爸從外麵回來,剛一開門,“黃貴香”就從門縫裏飛了出去。幸虧那時候它還飛不了太遠太高,又被遲落給捉了回來。爸有些不高興了。爸說:“別隻顧了玩,你也該煞下心來學點兒手藝了。不然將來就得跟爸一樣,窮得連老婆都養不住!”

第二天,爸給遲落買了些工具回來,又弄來一些舊木板,讓遲落學著做幾隻小木凳。做第一隻木凳時,遲落很興奮,幹得渾身是勁兒。“黃貴香”在旁邊好奇地看著。可看了沒一會兒,它就有些煩了,先是在遲落眼前跳來跳去,後來又突然飛起來,再落下來。遲落知道它是在引逗自己和它玩。可是凳子做不好,爸回來會罵他的。“黃貴香”見遲落不理它,就滿屋子亂飛。有時候幹脆落在遲落的頭上、肩膀上、工具上,用尖嘴到處亂琢。遲落板起臉來罵它:“啥時候學得這麼討人嫌了?真是越長越沒出息!”從前黃貴香的招數可比現在“黃貴香”的招數高明得多。

遲落他們不理她,她既不撒潑,也不哀求,隻是又恢複了以前那副很安靜、很寂寞的模樣。遲落他們很有信心地等著,結果卻很失望。從那以後黃貴香就再也不曾給他們打過小報告,弄得遲落他們每次看見她的時候心裏總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好像他們欠了她什麼似的。可是後來當遲落他們終於下決心要重新接納黃貴香的時候,她卻退學了。

晚上,爸回來得很晚,臉色也很難看。遲落知道,爸一定又是受了雇主的氣。爸幹活兒雖然非常用心,可是爸的手藝畢竟是新學的,工夫不夠,那些挑剔的城裏人有時就抓個把柄,克扣爸的工錢,甚至弄出些“損失”來,讓爸賠償。自從前年媽跟那個收山貨的男人跑了以後,爸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暴躁,而且把錢看得越來越重。後來爸跟人學了些木匠活兒,就把地撂了,出來到城裏找活兒幹。爸出來掙錢,村裏人都能理解。可是爸一定要帶上遲落,就叫人有些想不明白了。當初包括賀老師在內的許多人都勸過爸,可是爸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遲落也想知道爸心裏到底是咋想的,可是他一直也沒敢問。

遲落問爸吃了晚飯沒有,爸沒理他。遲落不敢再問什麼了。可是偏偏“黃貴香”不知好歹,吃飽了麵條,瞅著遲落沒注意,竟然飛到了爸的身上,用嘴去啄爸的衣扣,而且每啄一下,還側過頭來看看爸的反應。爸揚起手就朝著“黃貴香”打過去。“黃貴香”機警地飛起來,躲過了爸的巴掌。與此同時,一塊鳥屎也不偏不倚地落在爸的臉上。爸從床上蹦起來,大聲吼罵著,掄起掃帚追打“黃貴香”。遲落想攔住爸,可爸就像瘋了似的,一把推開他。大禍臨頭的“黃貴香”慌不擇路,一頭撞在窗玻璃上,當時就給撞暈了,像一塊幹透了的泥巴順著窗玻璃跌落下來。遲落不顧一切地衝過去。爸的掃帚收不住了,正砸在遲落的頭上。遲落忍住疼,緊緊地護住“黃貴香”。爸的掃帚又舉起來,卻沒再落下來。

“黃貴香”並沒有受傷,隻是有些輕微的腦震蕩,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完全恢複了常態,而且看上去肯定連一丁點兒教訓也沒有記住。爸後來也沒有再跟“黃貴香”過不去。半個月後是遲落自己決定要把“黃貴香”放走的。

在家鄉大屏山,遲落從來不捉鳥、養鳥,因為那時候他覺得整座大屏山都是他的,他幹嗎還要把山裏的鳥捉回來關在家裏呢?可是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黃貴香”就是他的大屏山。然而後來,最讓遲落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這隻城裏的吃煮麵條長大的“黃貴香”竟然也同大屏山中的同類一樣,小小的身體裏卻長著一顆不可馴服的像天一樣大的心。“黃貴香”越來越顯得煩躁不安,每天在屋子裏飛來飛去,直到筋疲力盡。

在遲落開始做第七隻木凳的那天,他從屋外回來,發現“黃貴香”正激奮地用頭撞著窗玻璃。遲落有些奇怪,“黃貴香”並不是一隻笨鳥,它早該知道那樣做是徒勞的。後來遲落才發現,後窗外常常會有一群麻雀起起落落。每當它們出現時,“黃貴香”就顯得亢奮不已。而窗外的那些鳥們好像也發現了“黃貴香”,有幾隻膽大的有時就會落在窗台上,與“黃貴香”隔窗而望。不知怎麼的,那情景就讓遲落又想起了黃貴香,想起他們每天上學路過黃貴香家門前時,黃貴香抱著新出生的小弟看著他們的那種眼神。

漸漸地,“黃貴香”不再從窗子向外望了,它好像忽然明白了窗外那些自由的鳥與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它也不再在屋子裏亂飛亂撞了,每天隻是靜靜地蜷縮在窗角的紙盒子裏,目光凝滯,就好像在專心致誌地等待著什麼。這時候,遲落就知道,他再也留不住“黃貴香”了。

送“黃貴香”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暖洋洋的陽光被一些暖洋洋的風吹拂得步履飄搖。麵對著這一片突如其來的自由的天地,一向伶伶俐俐的“黃貴香”卻忽然變得呆頭呆腦的。它先是搖晃著向前蹦跳了幾步,然後又滿臉狐疑地轉回頭看著遲落。不遠處的矮牆上落下了一大群灰蓬蓬的鳥。“黃貴香”如錘貫頂,正欲抖擻翅膀迎過去,卻被遲落一把抓了回來。那一群麻雀也提醒了遲落。他真的不甘心讓“黃貴香”就此被永遠地淹沒在那片灰色裏。他從屋角的一個舊包裝盒上解下一根鮮豔的紅緞帶,把它小心地係在了“黃貴香”的脖子上,然後又仔細地端詳了一下,這才二次來到門外。這一次,“黃貴香”再沒有絲毫的猶疑,在遲落的手剛剛鬆開的一刹那就騰空而去。

“黃貴香”走後的第三天,遲落無緣無故地發起高燒來,燒得昏睡不醒。爸給嚇壞了,趕緊把他送進了醫院。可醫生也查不出這孩子高燒不退的原因,就隻好不停地給他灌退燒的藥,打退燒的針。爸在床邊守著遲落,聽他嘴裏不停地喊著“黃貴香”。醫生也聽見了。醫生問爸,這個黃貴香是誰?爸搖搖頭。爸也拿不準這個黃貴香是鄉下那個梳小辮的黃貴香,還是城裏這個長羽毛、吃麵條的“黃貴香”。可是爸心裏忽然明白了遲落為什麼會發高燒。第四天,當遲落終於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時,爸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兒子,等你把病養好了,咱就回家去。”爸說的家指的不是那間低矮的小平房,而是高高的大屏山。遲落聽懂了爸的話,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爸把遲落摟在懷裏。遲落沒有看見爸眼裏的淚。爸也沒有把自己藏在心底的話告訴遲落。爸來到這座城市是來找媽的。爸聽別人說曾經在這裏見過媽。爸把遲落帶來,是怕萬一找到媽後,媽不肯跟他回去。爸到現在才忽然明白了,離開了大屏山,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是無法給遲落找回一個完整的家的。

遲落的病好得很快。在他出院的第二天下午,爸就到火車站買回家的車票去了。遲落在屋裏等爸回來,卻聽見外麵有人在喊爸的名字。原來是一個騎自行車的郵差。信是從大屏山寄來的,是賀老師寄給爸的。遲落有些奇怪,賀老師怎麼會給爸寫信來呢?他怎麼會知道這兒的地址呢?這封信裏又寫了些什麼呢?會不會有媽的消息?也許,也許媽已經回家了?遲落的心忽然評枰地跳得很厲害。他很想把信拆開看看,可最後他還是決定等爸回來把信交給爸。

遲落搬了隻小木凳坐在門口等爸。

遠處的電線上有一群麻雀在追逐嬉戲。遲落瞪大了兩眼,想看看他的“黃貴香”是否也在其中。就在昨天晚上,遲落還夢見係著紅緞帶的“黃貴香”儼然像一隻領飛的頭雁,率領一群唧唧喳喳沒見過世麵的、城裏的麻雀往大屏山飛去。遲落沒能看清那群麻雀裏究竟有沒有“黃貴香”,卻突然聽見耳旁有一陣熟悉的鳥叫聲。是“黃貴香”!真的是“黃貴香”!“黃貴香”就落在院當中那棵大槐樹上。不過跟遲落夢見的大不一樣的是,“黃貴香”隻是孤零零的獨自一個,看上去不但沒有一點“頭雁”的神采,倒像是一個失魂落魄的流浪漢。遲落跑過去,站在樹下,大聲地喊它的名字。“黃貴香”低頭看了看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反應,但也沒有立刻飛走,而是自顧自地別過腦袋,用尖嘴努力而徒勞地撕扯脖子上的那根紅緞帶。

遲落看見它脖子上的羽毛稀疏而零亂,忽然明白,是自己那根紅緞帶害了“黃貴香”,把它變成了一個孤獨的異類。他的心裏一緊,飛快地脫了鞋,爬上樹。他一邊爬,一邊不停地喚著“黃貴香”的名字,隻怕把它給驚走了。“黃貴香”警惕地盯著他,看他要爬到跟前時就飛起來,落到更高一些的樹枝上。但也許是這熟悉的呼喚聲讓它想起了什麼,它終於沒有飛走,而是落在一根高高的枝杈上。遲落慢慢地朝它靠過去,騎在一根離它隻有兩三尺遠的樹枝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嘿,‘黃貴香’,你真不認識俺了?”“黃貴香”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一抖翅膀,輕輕地飛落在他的手心裏。遲落顧不得別的,趕緊用胳膊掛住另一根樹枝,騰出兩隻手來給“黃貴香”解脖子上的絲帶繩。

那根繩還真不好解,原先遲落給它係的是一個蝴蝶扣,是活扣,大概被它亂扯亂拽地弄成了個死疙瘩。好在“黃貴香”這會兒表現得極明事理,任憑遲落怎樣擺弄也不掙紮亂動。絲帶終於解開了,遲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就在這當兒,遲落屁股底下的那根樹枝“哢嚓”一聲斷了。遲落趕緊抓住上麵的那根樹杈,可是上麵那根樹杈也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也斷了。遲落從高高的樹上重重地跌落下來。遲落仰麵躺在地上,眼睛裏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和天空中一隻不再孤獨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