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姚水洗澡

中考結束後的第三天,姚水就到城裏找華叔去了。姚水找到華叔幹活兒的住宅小區時,華叔他們剛剛吃完午飯。華叔沒問姚水吃沒吃飯,先對兩個同伴說:“這就是我侄子。”然後又給姚水介紹說。“這是你邱叔,這是你李叔。”

姚水趕緊鞠躬:“邱叔好,李叔好。”

兩個人配合著姚水的姿勢點點頭,說:“好,好。”

華叔又問姚水:“考得怎麼樣?”

姚水說:“挺好的。”

華叔對邱叔和李叔炫耀說:“我侄子是他們學校的學習尖子,考上縣中沒問題。咱們縣中還是省重點高中呢。”

邱叔和李叔看看姚水,有點兒不太相信,邱叔說:“尖

小虎趴幾童文學叢係

子?是黑桃尖子還是草花尖子呀?”兩個人就笑。

姚水也笑,姚水說:“是紅桃尖子。我能考上縣中,但我不會去念了。”

李叔問:“為什麼?”

華叔搶在姚水回答前說:“為什麼,為什麼,你哪那麼多為什麼?弄得比縣中的學生還好學!”

姚水倒沒在意,說:“沒什麼,因為上學太累了。”

邱叔不以為然:“累?那跟著你叔做木匠就不累了?”姚水說:“做木匠身體累,念書心也累。”

邱叔和李叔對看了一眼,不再說什麼,心裏已經有點兒相信華叔這個其貌不揚的侄子是學習尖子了。

華叔領著姚水到房間裏轉了轉。那是一套三室兩廳的樓房,有150平方米,泥工活兒已經結束了,華叔他們三個的木工活兒才剛剛開始。華叔簡單地把活計跟姚水交代了幾句。初二暑假期間,姚水曾經跟華叔學過一點兒木工活兒,他很聰明,學得也快,再加上現在這木匠越來越好當了,連錘子、刨子都很少用,所以姚水給三個人打個下手,應該沒有問題。

華叔告訴姚水:“幹活兒這段時間,我們就住在這房子裏。自己開夥,一天兩頓飯。除了打打下手,買菜做飯的活兒也歸你。”

姚水點點頭,然後就動手收拾起擺在地上的碗筷,拿到廚房去洗了。這工夫,華叔朝著邱叔和李叔眨眨眼睛,兩個人也不說話,一人從口袋裏摸出一塊錢,等姚水洗完碗,就把錢塞給他,說:“去,到外麵買碗麵吃吧。”

姚水看看華叔,有些不知所措:“這……”

邱叔說:“這是你叔替你贏的。”

李叔說:“你叔跟我們打賭,說你來了,不會問還有沒有飯吃,但肯定會先把碗洗了。我倆不信。現在還有這樣的孩子?”

華叔拍拍姚水的肩膀:“去吧,這頓飯不是叔給你贏的,是你自己贏的。”

晚上九點鍾收工吃晚飯。邱叔、李叔對姚水炒的青椒茄子讚不絕口。吃完飯收拾好碗筷,華叔三個人抽著煙閑聊。姚水小聲地問華叔:“叔,這兒能洗澡嗎?”

華叔說:“能啊,衛生間裏就能洗。你去洗吧。”

姚水想了想,說:“還是等會兒吧。”

一旁的李叔聽見了,就說:“要洗現在就洗吧,還等什麼?”

邱叔說:“是等咱們把衛生間的門做好吧?”

姚水的臉紅了,華叔他們都笑起來。華叔說:“那就等我們睡了你再洗吧。”

邱叔眯起眼睛,說:“你這侄子講究挺多嘛。”

華叔說:“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窮毛病,愛幹淨,愛洗澡。”

李叔搖搖頭:“這毛病在你們那地方可不是窮毛病,絕對是貴毛病。你們那地方不是缺水嗎?”

華叔說:“可不是!這孩子小時候沒這毛病,都是在學校養成的。本來他是個孝順孩子,從來不惹大人生氣。可去年放假回家,為洗澡的事還跟他媽幹了一架!”

邱叔想起什麼,故意問姚水:“你叫什麼名來著?”

姚水不知是計,老老實實地說:“我叫姚水。”

邱叔和李叔都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兩個人對華叔說:“你說得不對,這毛病不是在學校養成的,是這孩子命裏帶來的。你聽聽這名字——姚水,‘舀水’可不就是要洗澡了嘛!”

從那以後,邱叔和李叔叫姚水的時候,隻要是兩個人都在場,一個叫“姚水”,另一個肯定要接一句“洗澡”。姚水倒也不惱,反正他們是長輩,又沒有外人在。

等華叔他們睡了,姚水到衛生間去洗澡。衛生間裏手盆、坐便什麼的都還沒裝,隻有兩隻水龍頭。姚水先是去找盆接水,找了半天,屋子裏隻有原來瓦工們泡瓷磚用的一個大塑料盆,上麵積了厚厚的一層水泥垢。姚水找來刷子刷了半天,好不容易刷幹淨了,才發現在盆底有一個大裂縫,不能用了。後來姚水才忽然意識到,在這兒洗澡不一定非要像他在家裏或者在學校那樣,用盆接水洗的。

姚水打幵水龍頭。一開始,姚水是用手接水,潑到身上。後來就把頭伸到了龍頭下。最後,他索性穿著短褲坐到了半人高的龍頭底下,調小水流,讓水從頭上一直流下來,那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水密密實實地包裹了起來……讓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都歡愉不已。姚水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有些迷戀。打他記事起,每次洗澡都是打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洗。隻有等到夏天雨水最旺的時候,村口那條枯睡了大半年的小河重新蘇醒過來了,他才有機會找一找這種美妙的感覺。不過,那條小河實在太小了,一年年長大的姚水躺在一年年變淺的河水裏,心裏總是覺得似乎還少了點兒什麼。那種缺憾一天比一天更真實更突兀,但直到今天,姚水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華叔他們的木工活兒幹得還算順利,這家房主不是經常過來,偶爾過來了,也隻是簡單地看看。照這樣的速度幹下去,他們可以比計劃提前兩三天把活兒幹完。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邱叔和李叔也喜歡上了姚水。一來姚水很聰明,學東西很快。二來姚水也乖巧,不該說的不該問的一句也沒有。唯一讓邱叔他們覺得有些別扭的,就是姚水每天收工之後都要洗澡,還非得等他們都睡了之後再洗,不管多晚。而且還不跟他們在一起睡,跑到另一間屋裏自己睡。為此,邱叔曾經正經八百地警告過姚水:“你小孩兒要真想當木匠,身上這些臭講究非得改改不可!”

姚水就笑笑,既不解釋什麼,也不應承什麼。邱叔背後跟華叔嘀咕:“你這侄子別看話不多,心裏的事兒恐怕不少啊。”華叔就說:“還不是念書念的。念書就會把人念得一個個人小心大。你等他丟了書本幹上幾年活兒,自然就好了。”邱叔問:“你說,這孩子真的不想再念書了?”

華叔說:“是真的。昨天我領他往家裏打電話,他都沒想起要問問中考成績,還是他媽主動告訴他的。”

邱叔問:“他的成績咋樣?”

華叔說:“好著呢,說是比縣中的錄取線還高出十幾分呢。這孩子也是命苦,我姚哥死得早,我嫂子病懨懨地拉扯兩個孩子確實夠難的。姚水可是個懂事的孩子。”

說這話時,華叔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沒過多久,懂事的姚水竟然會因為洗澡而惹出一場禍來。

那天晚上,姚水照例一個人在衛生間裏洗澡。可能是白天幹活兒太累了,他坐在龍頭下麵,淋著水,竟然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了大海邊。他一下子跳進無邊無際的海水裏,不知怎麼的,竟然學會了遊泳,而且還是仰泳。漂遊在大海裏的那種舒暢、那種愜意叫他不由得閉起眼睛……忽然間,他聽見有人在大聲地嘲笑他。他睜開眼睛,發現身邊連一滴海水也沒有了,自己躺在一個好像幹涸了的河床樣的地方,四肢還在沙土中可笑地劃動著……

姚水醒過來,赫然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臉怒容地站在他麵前。他揉揉眼睛,那竟然是房主!姚水嚇得一激靈,猛一起身,頭“砰”的一聲撞在水龍頭上。

那天房主突然過來,是為了準確地核對一下衛生間的尺寸,不想卻撞見了坐在水龍頭下睡著了的姚水和嘩嘩流淌的自來水。房主並沒有責罵姚水,而是把華叔叫到了一邊。姚水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隻能看見華叔賠著笑臉,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著頭。

房主走後,當著邱叔和李叔的麵,華叔沉著臉對姚水說:“房主說了,從瓦工撤場到咱們撤場這段時間所有的水費都得從咱們的工錢裏扣。這事兒不能連累你邱叔和李叔,這些錢我隻能從你的工錢裏扣。你沒話說吧?”

姚水低著頭說:“我知道了。”

華叔接著說:“還有。明天房主會叫人來安裝衛生間裏的浴房和熱水器。你可聽好了,你最好連碰都別碰,想都別想。以後呢,你連澡也少洗一點兒。吃飯比洗澡重要!咱們爺們兒隻要能順順當當地把活兒幹完,把工錢拿到手,比什麼都強!”姚水點點頭,說:“您放心吧,叔。”

第二天,果然有工人來把熱水器和桑拿浴房都裝上了。那個浴房是下麵帶浴缸、上麵有玻璃罩的那種所謂整體浴房。李叔指著浴房裏麵鑲著彩色顯示燈和按鈕的控製麵板,咂著嘴說:“看見了嗎?這還帶衝浪、按摩和蒸汽功能的,還能打電話、聽收音機和碟子(CD)。真是會享受啊!”

邱叔就撇撇嘴,說:“這就算享受了?你都見過什麼呀?我聽說城裏的高級洗浴中心裏麵,還有什麼黃金浴、白銀浴、翡翠浴、火龍浴,那才叫享受呢!”

李叔不服氣:“你也就是聽說而已吧。你見過?你享受過?”

邱叔就歎口氣:“說得也是,你我這輩子是夠戧了。”他轉頭看看姚水:“小子,也許你這輩子能趕上?”

李叔說:“算了吧,他跟咱們一樣,也就是個小木匠的命!”

兩個人說完了,就幹活兒去了,扔下姚水一個人在那浴房前麵傻站了半天。

此後的幾天裏,每次進衛生間,姚水都會看看那個閃閃發亮的浴房,然後趁華叔他們不注意,悄悄伸手摸一摸那晶瑩剔透的玻璃罩和潔白光滑的浴缸。姚水努力地想象,想象著如果躺在這裏洗一個澡,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可是,他忽然發現在這個觸手可及的真實而具體的浴房麵前,他的想象力就像是一隻掉進了水裏的紙鷂,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姚水洗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輕輕地拉幵浴房的玻璃門,抬起腳,走進浴房裏。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在浴缸裏躺下來。他閉上眼睛,想象著有溫暖、滑爽的水慢慢注滿了整個浴缸,想象著有薄薄的、白紗般的水汽升騰起來,想象著自己的四肢、頭發還有心情,像樹葉一樣在水中輕輕地漂浮、蕩漾……

從臥室裏傳來了華叔的腳步聲。姚水趕緊從浴缸裏爬起來。幸虧衛生間的門已經裝好了,這才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姚水打開門,華叔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幹什麼呢?你這孩子真是有毛病,四個爺們兒在一起,還關什麼門!”

姚水說:“我沒幹什麼。”

華叔睡眼惺忪地撒完尿,又回去睡覺了。姚水站在衛生間裏,站在那座銀光閃閃的浴房前,忽然發現自己剛才把什麼東西落在浴缸裏了——那是一種無法回頭、也不可理喻的向往和決心。

接下來的幾天裏,華叔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浴房已經成了少年姚水單調乏味的打工生活中的一種期待,一種寄托,甚至是一座殿堂。

姚水也想不到,那個可以讓他夢想成真的機會竟然來得如此容易。那天早晨起來,華叔接到一個電話,有一個朋友的活兒拖了期,讓他們過去應個急、幫個忙。反正這邊也隻剩下了一些諸如鑿個抽屜扣手這樣的“料角”活兒,所以華叔放下電話,叮囑了姚水幾句,就急匆匆地領著邱叔和李叔走了。

偌大的房子裏隻剩下了姚水一個人。姚水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心思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在手裏的活兒上。他放下手裏的工具,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走向衛生間。

在把熱水器的插頭插進插座的一瞬間,姚水忽然想起了在電視裏看到過的,運動員點燃火炬時的情景。姚水想,也許那些運動員當時的心情就像現在的自己吧?這種聯想可能很可笑,甚至很愚蠢,但是16歲的農村少年姚水那時真的就是這麼想的。

姚水惹了大禍。房主剛剛裝好的一百升的熱水器還沒有注滿水,就被姚水接上了電源。嶄新的熱水器徹底被燒壞了。

麵對盛怒的房主,華叔恨不得跪下來求人家。可是,當他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姚水的時候,卻發現那孩子竟然一臉的平靜,似乎這隻是一件少釘了一顆釘子之類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或者壓根兒就是別人的事情,與他無關。華叔的心裏忽然一沉:這孩子不是被嚇傻了吧?

華叔的擔心是多餘的。就在房主不依不饒、沒完沒了的時候,姚水忽然跨前一步,開口說:“你不就是想用這個做理由扣我們的工錢嗎?你盡管扣吧。熱水器我們買一個新的賠給你就是了。”房主愣了一下,然後冷笑了一聲,說:“好啊。”就摔門而去。

姚水轉過頭來,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血從他的嘴角裏流出來。姚水伸手抹了一下嘴角,然後對華叔說:“叔,錢你從我的工錢裏扣,剩下的我保證以後會還給你。”

華叔被他的態度和話氣壞了,惡聲惡氣地問:“還?你拿什麼還?你有什麼?”

姚水咬咬嘴唇,然後一字一板地說:“我現在啥也沒有,可將來會有的。我還小著呢!”

那個暑假,少年姚水辛辛苦苦地打了40多天的工,結果不但沒有拿到一分工錢,而且還欠下了1000多塊錢。可是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姚水卻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去縣中報到,繼續上學。姚水的媽媽沒有說什麼,隻是歎了口氣,就扳起指頭盤算著,可以到哪個親戚家去借錢。村裏人知道了這消息,都禁不住搖頭歎氣,說,這孩子的心腸怎麼變得這麼狠了?這不得要了他媽媽和他妹子的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