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姚水是村子裏唯一一個考上縣中的學生。可是他去縣中報到的那天,隻有七歲的小妹去村口送他。小妹舍不得哥哥,問他:“哥哥,你為啥非要去縣中?縣中有啥好的?”

姚水低下頭,覺得心裏有好多話想跟妹妹說,可都堵在喉嚨裏說不出。後來他撫摩著妹妹的頭發,說:“縣中,可以洗澡啊!”

妹妹聽不懂:“洗澡?”

姚水說:“是呀。”姚水抬起頭,他不想讓妹妹看見自己眼睛裏的淚水。他忍住淚水,瞪大眼睛。前麵就是那條小河,姚水走過去,脫下鞋,把腳踏進河水裏。河水淺淺的,剛剛沒過他的腳踝。

我是一棵樹

我是一棵樹。可我不知道我是一棵什麼樹。呂校長說:“同學們,到那棵樹底下集合。”徐老師發火了:“呂鐵鵬,你給我站到樹那兒去!”樹,他們總這麼說。他們這麼說的時候,就一定是指我,因為在這所小學校裏就隻有我這麼一棵樹。

小學校很小,一共隻有三間校舍。三間房子並排坐在那兒,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每逢刮風下雨時,我就擔心它們會不會一鬆勁兒就躺下了呢?

我站在離這三間校舍幾十步遠的地方。夏天,教室的門總是敞著,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裏麵,聽到課堂上的讀書聲。可是到了冬天,教室的門窗都緊閉著。其中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教室的門和窗都要掛上厚厚的棉門簾子。我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了,孤零零地被關在屋子外麵的北風和雪地裏。我真不知道他們在黑漆漆的教室裏是怎麼上課的,因為學校裏還沒有通電,不像遠處村裏那些房子,一到晚上就會亮起像星星一樣的燈光。

後來還是呂鐵鵬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我聽見他跟他的兩個鐵哥們兒王喜明和呂益說,徐老師真是太厲害了,我就背漏了一句,他就聽出來了。是不是他已經把所有的課本都背熟了?王喜明說,有可能。呂益說,肯定是。呂鐵鵬就重重地歎氣,說,在那麼黑的教室裏背那麼難背的課文,真是太難受了。說著,就狠狠地踹了我一腳。我有點兒生氣。本來嘛,你背不出課文你難受關我屁事?我又沒招你沒惹你?我把枝條一抖,上麵的積雪撲下去,弄了他一脖子。他被冰得跳起來,還想伸腳踢我,可半道又收了回去。這家夥一點兒也不笨,而且有時候都聰明得有些過頭了。我之所以總提到他,並不是因為喜歡他,而是因為他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喜歡在我跟前說話。我知道的許多事情都是聽他說的。不過我要講的這件事卻是我親眼所見。

我喜歡過夏天,不喜歡過冬天。我要說的這件事,就發生在夏天。

六月初的一天上午,學校裏來了三個人。那個中年人姓呂,是這個村子的村長。那個年輕的小夥子也姓呂,他背上背著的那個老頭兒也姓呂。這個村子裏的人大都姓呂,所以這村子就叫做呂家村。姓呂的小夥是那個姓呂的老頭兒的一個孫子的一個兒子。那個老頭兒是呂家村姓呂的人中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連呂校長都得很恭敬地叫他“叔爺”。他的兩條眉毛很長很長,我想,就算讓住在我身上的小山雀一家子都抓著那眉梢打秋千也肯定沒問題。我記得他以前經常到學校來,但很少到教室裏去,隻是圍著學校轉轉看看,好像有什麼心事。呂老頭兒的身體很結實,至少看去要比那三間房子結實得多。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來。

呂小夥把呂老頭兒放在了我的樹蔭裏。呂老頭兒盤腿坐在地上。呂村長去教室裏把呂校長找了出來。呂校長從辦公室裏拿了一個坐墊兒給呂老頭兒,呂老頭兒卻固執地搖頭。呂村長、呂校長和呂小夥陪著呂老頭兒站了一會兒,呂老頭兒說,你們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就好。

下課後,學生們都站在教室門口好奇地看著,可沒有人敢走過來。我替他們想過,他們真的是不能過來。如果他們過來了,肯定就得跟呂老頭兒打招呼。可是就連呂校長都得叫他“叔爺”,他們又該叫呂老頭兒什麼呢?看來一個人的輩分太高也不是什麼好事。輩分太高就容易孤獨。孤獨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在冬天就沒少嚐孤獨的滋味。現在你明白了,我之所以不喜歡過冬天並不是因為怕冷,而是因為害怕孤獨。

可是呂老頭兒好像並不在乎孤獨。從那天起,每天上午上第二節課時,呂小夥就會把他背到學校來。上午第四節課結束之前,呂小夥把他背回去吃午飯。下午上課以後再把他背來。等到學校快放學了,就把他背回家去。星期六和星期天學校不上課,呂老頭兒也照來不誤。我很可憐那個瘦瘦的、不聲不響的呂小夥。我不明白呂老頭兒幹嗎要這麼折騰他。

呂老頭兒在學校裏,就整天整天地那麼坐著。開始他是背對著我,麵向教室坐著。但很快地,他就轉過來,臉朝著我坐著。這樣一來,呂校長、徐老師,還有學生們在教室那邊就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了。很顯然,呂老頭兒誰也不想理睬。一開始,每天都有一些村裏人好奇地跑來看呂老頭兒弄的這份光景,但幾天之後,就再沒有人來了。

因為臉對臉坐著這麼一個古怪老頭兒,我一下子變得像站在冬天的北風裏一樣孤獨。

我很快就知道呂老頭兒為什麼要這樣古怪地坐在我麵前了。那天早晨輪到呂鐵鵬和王喜明做值日,兩個人在我跟前提到了這件事。

原來,呂老頭兒一年多以前害了眼病,什麼也看不見了。後來他城裏的一個做醫生的孫子把他接去治病。治了一通兒,好像也沒治好。前些天呂老頭兒回到呂家村,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有一位神仙對他說,隻要在一棵仙樹前打坐三七二十一天,眼睛自然就會複明。呂老頭兒醒來之後,想來想去,不知怎麼竟然就想到了我。剛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心裏真的很高興。雖然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棵什麼樹,但我想這世界上的任何一棵樹都會很高興自己被人看做是一棵“神樹”。但是很快地,我的那股高興勁兒就煙消雲散了。

因為我知道呂老頭兒的眼睛根本就沒有毛病。坐在我麵前的時候,他的身子和頭輕易不動,但眼睛總是不停地四處張望。大多數時間他總是把目光放得很遠,眯起眼去看遠處的村子和山。偶爾他也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有一次他聚精會神地看兩隻跳甲蟲在我腳底下比跳高,看到兩隻蟲子最後都累得跳不起來的時候,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在聽呂鐵鵬他們說這些話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呂老頭兒原來一直在人前假裝自己什麼也看不見。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隻知道他這麼做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可惡了。你想一想,一方麵他對全呂家村的人聲稱我是一棵可以使他的眼睛複明的“神樹”,另一方麵他卻在我麵前大瞪著兩眼看跳甲蟲,這哪是把我看做一棵神樹,分明當我是一棵百事不知的“傻樹”!

無緣無故就被呂老頭兒抻長了的二十一天終於熬到了頭。第二十一天上午,呂老頭兒從地上站起來,徑直朝校長室走去。這時候,呂鐵鵬他們正在徐老師的帶領下上體育課。所有的人都停下來,傻乎乎地看著呂老頭兒。呂老頭兒目不斜視地從人群中穿過,就好像是一瓢涼水澆進了原本熱氣騰騰的粥鍋裏。

用不著呂鐵鵬他們講給我聽,我也想象得出呂老頭兒的複明在呂家村造成的震動。德高望重的呂老頭兒因為編造了一個神話而使自己一夜之間也變成了呂家村的一個神話。

一個星期之後,呂老頭兒和呂村長帶著五六個人來到學校,站在教室前指天畫地地議論著。每個人都是一臉的興奮。呂校長和徐老師從教室裏走了出來。其他的老師正在給學生們上課,但此時此刻教室外麵發生的事情顯然已經讓他們沒有心思再把課匕下去了。

呂校長來到呂老頭兒麵前說:“叔爺,您來了。”呂老頭兒說:“來了。”接下來呂校長好像就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了,低頭不語。呂老頭兒看了看他,不緊不慢地說:“你愁什麼?咱們呂家村出了這麼一塊風水寶地,是咱們的福分。等到這座老君廟修成了,有了老君仙的保佑,咱們呂家的子孫從此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呂校長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笑臉。他有些絕望地問:“這裏真的是太上老君得道的地方嗎?您不能看錯了?”呂老頭兒立刻板起臉:“你這是什麼話?我這雙眼睛就是老君仙給的,難道我會看錯嗎?”呂老頭兒轉過臉來,“你們看看這棵樹。這樹就是當年老君仙得道後留下來的種子。”

這時候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徐老師突然插嘴說:“照您的說法,這棵樹也有上千上萬年了不成?可誰都看得出這棵樹的樹齡也就有幾十年。”呂老頭兒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麼?老君仙留下的是顆萬年鐵種,要在地下埋上千年萬年才能發芽。”眾人聽了,都頻頻點頭。頻頻點頭的人中就有呂鐵鵬的爸爸。據說他是呂家村最有錢的人。去年呂校長曾經想讓他幫學校修修房子,但他一分錢也不肯掏。可是這次為了修廟,他一下子就拿出了兩萬塊。我真不明白,這人看上去很精明的樣子,可為什麼又這麼蠢呢?現在隻有我能揭穿呂老頭兒的謊言,但我卻無能為力,因為我隻是一棵樹。呂校長回頭看看教室裏的學生們,還想掙紮著再說幾句什麼,但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學校被扒掉的那天,呂家村的大人一個也沒有來,呂校長和徐老師也沒有來。學生們卻都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教室被那些從外鄉請來建廟的人變成了一大堆碎石和幹土。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很想衝過去,但每個人心裏也都明白,那麼做是徒勞的。連呂校長和徐老師都做不了什麼,他們又能怎麼樣呢?其實在我看來,他們要比呂校長和徐老師都勇敢,因為他們還有勇氣站在這裏,親眼看著自己的學校被人砍掉。

最後的一點學校也倒在了地上。這時候,呂鐵鵬突然轉過身來,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我的樹幹上。我被打得一哆嗦,可是這一次我並沒有回擊他。我不恨他,隻是覺得很委屈。

我隻是一棵樹。為什麼人總是喜歡把過錯強加在別人身上呢?

呂老頭兒每天都待在工地上,親自監督建廟。可隻過了三天,他就跟建廟的工頭兒吵了起來。工頭說:“老爺子,照您的意思幹,這蓋起來的根本就不像是廟了。”呂老頭兒板著臉:“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工頭兒還想分辯幾句,呂老頭兒就說:“年輕人,想當年我在大雲山的大雲廟做和尚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塊雲彩裏飄著呢?”年輕的工頭兒覺得這個問題沒法再討論下去了,就從鼻子裏“哧”了一聲,轉身走開。

在呂老頭兒的日夜督促下,建廟的速度幾乎與扒學校的速度一樣快。短短十天的工夫,一座坐北朝南帶東西配殿的小廟就有模有樣地從小學校倒下去的地方站了起來。

就在小廟將要落成的一天晚上,呂鐵鵬拎著一隻鐵皮桶來到了學校。鐵皮桶裏是一些味道很怪的東西。那是汽油,我認得。他拎著汽油桶徑直走到我跟前。我馬上就明白他想幹什麼了。一股巨大的恐懼從我最深的根須一直躥升到最高的梢頭。可是我既不能逃走,也無法呼救,我隻是一棵樹。呂鐵鵬咬牙切齒地兜起桶底,沒有絲毫的猶豫——看得出來他做這件事是下了很堅定的決心的。就在這時,呂老頭兒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厲聲喝住了他。

連我都不知道呂老頭兒是什麼時候來的。呂鐵鵬轉回身和呂老頭兒就那麼臉對臉地對峙著。後來呂鐵鵬就梗起脖子大聲地說:“我不怕你!”呂老頭兒並不搭腔,隻是眯起眼睛,緊

緊地盯住呂鐵鵬。呂鐵鵬拚命抵抗了一會兒,忽然把眼睛移開,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拎著鐵皮桶往村子裏走。我看見呂老頭兒這時候抬起手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長長地噓了一口

氣。

那天晚上,呂鐵鵬走後,呂老頭兒就一直靠著我的樹幹整整坐了一夜,很疲憊的樣子。我沒有打擾他,不管他曾做過些什麼,剛才他畢竟救了我一命。後來我想,也許在呂老頭兒的夢裏或者心裏真的有神仙存在?不然還會有什麼樣的力量能支撐一個耄耋老人在一棵樹下坐了整整二十一天呢?回想起來,那二十一天對呂老頭兒來說應該是更難熬的。畢竟呂老頭兒是一個人,不是一棵樹。可是反過來再想想,我又覺得不對勁兒了,因為他的所作所為不但是在騙人,而且是連神仙一起騙了呀!那一夜,月明星稀。在那個清朗的夜裏,我突然有些糊塗了。想不明白,我就不再想了,因為我畢竟隻是一棵樹。

我不知道呂老頭兒的家人為什麼沒有來找他。直到第二天早晨村子裏的公雞叫過第一遍之後,霧氣迷漫的小路上才出現了呂小夥那瘦小的身影。呂小夥來到呂老頭兒身邊,先輕聲地喚了兩聲,然後突然尖聲大叫起來。他的尖叫聲像條蛇一樣直躥上來,驚得我枝葉間的那些宿鳥昏頭暈腦地逃向了天空。

呂老頭兒死了。

呂老頭兒的死再一次在呂家村造成了轟動,成為呂家村一個新的神話。

呂老頭兒在城裏做醫生的那個孫子也來了。據他說,呂老頭兒是因為勞累過度、心力衰竭而死的。可是呂家村的人們對他的這種說法不以為然,他們寧肯相信呂老頭兒是坐在神樹下得道升天去了。人們給醫生講述了呂老頭兒是怎樣受到了老君仙的指點而在我的腳下重獲光明的。沒想到那醫生聽了,竟然忍不住笑起來,笑到半截,才想起來此時此地是不該笑不能笑的。他止住笑,然後告訴呂家村的人說,呂老頭兒的眼睛早就好了,在城裏是他親自給呂老頭兒做的手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呂家村的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可是許多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明白,那個可惡的、連笑容裏都帶著消毒水味兒的醫生說的的確是可惡的事實。

呂老頭兒的葬禮很冷清,許多人都沒有參加,他們好像突然間忘了呂老頭兒是這村子裏輩分最高的人。這座曾經讓許多呂家村的人興奮不已的小廟好像也在一夜之間被徹底遺忘了,沒有人再來看它。村裏的人甚至蠻橫地拒收了定做的神像。那些做神像的人一怒之下,當場就把神像砸了。當然,這些都是我後來斷斷續續聽呂鐵鵬他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