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蜘蛛門
黑板旁邊的那個報時鍾驚天動地地響起來。寧宇抬頭看看,已經六點鍾了,到了離校的最後時間。教室裏隻剩下他和曲潤兩個人了。
寧宇簡單地把書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正要站起身往外走,汪大海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寧宇有些奇怪:“你怎麼又回來了?落了東西了?”
汪大海瞟了曲潤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寧宇,‘黑蜂盟’那幫人又堵在校門口了。”
寧宇的心裏一震,身體下意識地又坐回到椅子上。大約三四天之前,六七個神情暴虐的年輕人鬼魂般地出現在七中周圍。短短的幾天之內,學校裏已經有七八個男生被他們洗劫過了,其中一人還挨了打。那些年輕人都穿著黑衣,左臂上文著一隻形狀可怖的黑蜂,號稱“黑蜂盟”。為首的“盟主”是一個染著一綹黃發的大個子。寧宇聽說這件事以後,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可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他不禁有些後悔。如果他跟大多數人一起正點放學回家,也許就不會撞上這倒黴的事了。
可是後悔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現在寧宇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繼續躲在教室裏,直到“黑蜂盟”的人等得不耐煩,先撤走了。汪大海看了看前麵的鍾,又看看坐在那裏紋絲不動的曲潤,忽然想到了什麼,對寧宇說:“壞了,一會兒趙主任該來清校了。”寧宇沒有吭聲。這個他早想到了,可是想到了又能怎麼樣呢?除非現在曲潤馬上就走,那樣他和汪大海就可以關掉燈,把教室的門從外麵反鎖上,然後再從走廊的窗戶跳回教室,躲過查校的趙主任,也躲過校門口的“黑蜂”們。但是曲潤並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換了別的女生,單從教室裏隻剩下兩個男生一個女生這種格局,就會很快走掉的,偏偏這個曲潤又不是別的女生。
走廊裏響起了趙主任那很有特點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這時候,曲潤忽然站起來,不緊不慢地往外走。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朝寧宇看了一眼——寧宇相信自己的感覺沒錯,她隻是看了自己一眼,並沒有看汪大海。曲潤伸手把燈關掉了。落人了黑暗中的寧宇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掉進了曲潤烏黑幽深的眼睛裏。寧宇和汪大海聽見趙主任問:“怎麼還沒走?教室裏還有別的人嗎?”曲潤一邊鎖門一邊回答說:“沒有了。”趙主任又問:“門窗都關好了?”曲潤說:“關好了。”趙主任便拉了一下前麵的一扇窗子。汪大海趕緊哈著腰溜到窗子下麵,用手抵住中間這扇窗的窗框——但趙主任並沒有再來試其他的窗子。
聽著走廊裏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寧宇和汪大海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從教學樓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鍾了。本來汪大海還想再等一會兒,可是寧宇不想再等了。他怕再等下去,媽媽會到學校來找他。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汪大海突然又打起了退堂鼓:“寧宇,還是,還是再等一會兒吧,萬一他們還沒走……”
寧宇說:“沒事的,他們沒有耐心等到現在的。再說,他們也不知道學校裏還一定有人。”
“可是……”汪大海欲言又止。
寧宇說:“要不你就再等一會兒,我先走了。”
汪大海站在原地,看著寧宇獨自一個人往校門那邊走,心裏充滿了矛盾。
寧宇走出學校大門。外麵很靜,也很黑。大門外原來有一盡路燈,但是前些天被打碎了。拐過一個街角,十幾米之外有一片亮光,寧宇加快腳步走到那片亮光裏。可是他沒想到,那些看上去溫曖又明亮的地方其實是最危險的,像誘餌和陷阱。
幾個黑色的身影突然擋在了寧宇的麵前,幾件閃亮的黑衣一下子把柔和的路燈光變得冰冷而刺目。
隻在一秒鍾之內,寧宇就放棄了逃跑的念頭。他背著沉重的書包,對方則身無重荷。更重要的是,他被包圍在刺目的燈光裏,無法判斷周圍的黑暗中還隱藏著什麼、埋伏著什麼。他馴服地垂下手,低下頭。
一個黑衣人走過來:“小子,你身上帶了多少錢?我們……”
話還沒說完,黑衣人的脖子上就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寧宇抬起頭,打人的是一個染了一綹黃發的大個子。寧宇知道,這就是黑蜂盟的“盟主”,那個讓許多七中的男生寢食難安、心神不寧的家夥。
挨打的黑衣人揉著脖子,想起什麼,突然跨步上前,“我們是黑蜂盟的!”說著,卷起左衣袖,露出前臂上的一隻張牙舞爪的黑蜂。與此同時,其餘的幾個人也都卷起衣袖。寧宇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們,眼睛下意識地躲避著那些麵目浄獰的黑蜂。十幾秒鍾,幾個人都不說話,隻是用胳膊上的黑蜂困住寧宇。不知為什麼,寧宇的心裏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腰間直躥上脊背。
這時候,那個一綹黃突然厲聲發問:“你叫什麼?”
寧宇渾身猛地一抖:“我,我叫汪大海。”
“你叫什麼?”
“我叫汪大海。”
“汪大海?這名字不錯。哈哈哈!”一綹黃突然大笑起來。其餘幾個人也條件反射似的跟著笑起來。笑夠了,一綹黃退到一邊,一隻長著一張胖臉的“黑蜂”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說:“汪大海,我們也沒別的事情,就是想跟你借點兒錢花。”寧宇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幣:“我隻有七塊錢。”胖黑蜂沉下臉:“隻有七塊錢?”他回頭看看一綹黃,一綹黃顯然有些不耐煩了,輕輕一擺手,幾個人一擁而上,把寧宇從頭到腳搜了一遍,但卻一無所獲。
“盟主,這小子身上隻有這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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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綹黃皺了皺眉:“七塊錢?汪大海,知道我們在這兒等了你多長時間嗎?你把我們當什麼啦?鍾點工?”
寧宇說:“我隻有七塊錢。”
一綹黃抬手打了寧宇一記耳光:“明天拿30來!聽見沒有?”
寧宇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說:“聽見了。”
一綹黃瞟了他一眼:“小子,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你隻要被我們黑蜂盟‘叮’上了,就別想跑。我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今天你也見識了,別說是七點鍾,你就是躲到八點鍾,也躲不過去!”
一隻嘴角有些右歪的黑蜂忽然發現了什麼,走到寧宇跟前看了看,然後對一綹黃說:“盟主,這小子好像不是剛才被咱們堵回去的那個。那小子好像挺胖,不像他這麼瘦。”
一綹黃愣了一下,然後又笑起來:“蠢貨。這小子就像一隻蛋……”
胖黑蜂趕緊接口說:“我們隻管吃蛋就行了,管它是哪隻母雞下的。”
一綹黃大笑:“對對,這話真他媽絕了!”
寧宇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媽媽問他:“怎麼這麼晚?”
寧宇說:“老師臨時布置點事兒,放學晚了。”
吃晚飯的時候,寧宇低著頭說:“媽,給我30塊錢。印考卷的錢。”
媽媽愣了一下,但並沒有多問,去外衣口袋裏拿了30塊錢給他。媽媽說:“寧宇,記住媽媽的話,在學校裏一定要跟大家好好相處。咱們母子倆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千萬不能惹是生非。”
寧宇依然低著頭,說:“媽,我知道了。”
吃完晚飯,寧宇早早地躺下了。本來還有一點作業沒有做完,但他根本沒有心思做了。那幾隻“黑蜂”在他的腦子裏不停地亂飛亂撞。
寧宇和媽媽是幾個月前才從C城搬到E城的。
一年以前的一個暴雨之夜,在公交公司做司機的寧宇的父親下了夜班,打著雨傘從車場出來,往家走。父親跑的線路收車比較晚,下晚班的時候,都沒有公交車可坐了,打出租又太浪費,所以辛苦了一天的父親總是徒步回家。好在寧宇家離車場隻有兩三站路,不算太遠。那天父親從車場出來,轉過一個街口,前麵突然衝過來一輛客貨兩用的小卡,車速極快。等打著傘艱難前行的父親發現時,車子已經衝到了眼前。父親被車撞得橫飛出十米遠,當場昏死過去。可惡的是,那個肇事司機撞人之後,甚至連車都沒有下,就駕車逃逸而去。可憐,當時父親雖然傷勢嚴重,但並沒有死,如果搶救及時,完全有生還的機會。
事後的法醫鑒定證明,父親是死於失血過多和溺水。當時父親跌落在路旁一個積水坑內,因為雨越下越大,積水越來越深,最後徹底淹沒了父親。更可憐的是,其間父親曾經一度恢複了神誌,無奈身負重傷,無力自救,當時又是風雨之夜,也沒有人能幫助他。一個正值盛年身高一米八零的壯漢竟然眼睜睜地被淹死在一個深不過一米的水坑之中。直到第二天早晨風停雨歇了,父親的屍體才被過路人發現。
寧宇永遠不會忘記和媽媽去停屍間認領父親的屍體時的情景。當白色的屍布揭開的一刹那,媽媽就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寧宇沒有叫,他兩手用力地抱住癱軟下去的媽媽,直直地看著父親變形的臉和怒睜的雙眼,寧宇眼裏一滴淚水也沒有。他的上齒深深地咬進了下唇,血流出來,又從下巴滴落下來,他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雖然肇事現場沒有一個目擊者,但是交警部門還是根據那輛小卡車在現場留下的幾塊前燈碎片,很快查到了肇事汽車。可是肇事司機為了逃避責任,竟然一走了之。公安部門雖然多次追查,卻始終杳無蹤影。
幾個月前,寧宇和媽媽聽說那個肇事者曾經在E城出現過,便把家搬了過來。他們之所以沒有報告給公安部門,讓他們來查,是因為在此之前,公安部門根據消息,已經去過幾座不同的城市,但都撲了空。因為時間和各種條件所限,公安部門的異地調查也隻能是短時間的,他們不可能在某個地方長期駐紮下去。寧宇母子倆之所以下決心搬到E城,一來是為了查訪那個肇事者的蹤跡;二來也可以換一個環境生活,早一點從父親死於非命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寧宇的父母本來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人,那個最普通不過的百姓之家又因為寧宇父親的暴死而幾乎徹底坍塌了,所以對寧宇母子而言,作出這樣的選擇並不是太難——如果說難,那麼留在家裏或者在任何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都一樣的難。因為他們母子都必須要麵對一種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媽媽現在在一家超市裏做收銀員,收入微薄但還算穩定,而且這個工作也有利於查找那個如同海中之針的肇事者。寧宇則在媽媽奔波了近一個月之後,終於得以在E城七中借讀。寧宇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給他辦借讀,甚至比媽媽自己找工作還要難。盡管七中在當地是一所最普通的中學,沒有名氣,升學率也不高,很多人甚至不屑地把孩子送到這裏來上學,但是寧宇卻必須倍加小心地看護好自己在教室角落裏的那個座位。
後來寧宇又想到了汪大海。汪大海肯定料到了他會被黑蜂盟的人堵住,卻沒有提醒他。因為汪大海第一次被堵回學校裏的時候,肯定已經被黑蜂盟的人看到了。也許汪大海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也許汪大海是想利用他吸引住黑蜂盟的人,使自己得於逃脫。在這兩種可能性中,寧宇更相信第一種。來到七中不久,他就與膽小怕事又有些肥胖笨拙的汪大海成為好朋友。雖然交往時間不長,但是寧宇覺得自己對汪大海還是比較了解的。
其實寧宇自己又何嚐不是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呢?雖然他也想到了黑蜂盟的人很可能還沒有走,但是他還是把那僅有的七塊錢帶在了身上。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裏,有一種想法:一旦被黑蜂盟的人堵住,也不會因為自己身無分文而惹惱他們,遭受一頓皮肉之苦。後來寧宇的思維都集中到了一點上:在黑蜂盟的那個一綹黃盟主問他姓名的時候,他為什麼會把汪大海的名字說出來呢?
按理說,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他最可能說出來的應是自己的真實姓名,而這也正是黑蜂盟那夥人擺開陣式的目的所在。但在那一刹那,他卻本能地繞開了那個陷阱。如果,現在真的有一支冷箭迎麵射來,他會不會也本能地把身邊的汪大海或者別的什麼人推出來做“擋箭牌”呢?在哪本書上說過,人的本能反應是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本質的。難道,他寧宇在本質上竟然是一個在危難之際不惜犧牲朋友的人嗎?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可是,汪大海也許真的會因為他今晚的“出賣”而麵臨禍端?
潮水一般不斷襲來的困倦使寧宇的思維漸漸變得遲鈍而模糊了。但在跌進睡夢中的一刹那,寧宇還在想:但願明天黑蜂盟的人拿到那30塊錢之後會放過他,讓他的噩夢就此結束。
第二天。第二節課下課的時候,汪大海走過來,囁嚅著說:“寧宇,昨天晚上……”
寧宇打斷他:“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汪大海有些急,說:“寧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寧宇笑了:“昨天晚上的事與你無關,是我自己沒聽你的勸。”
汪大海看看他的表情,輕輕鬆了一口氣。寧宇也在心裏鬆了一口氣。他不想失去汪大海這個朋友,因為他是自己在七中唯一的朋友。
汪大海問他:“他們……”
寧宇說:“這件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放學的時候,寧宇特意在教室裏磨蹭了20分鍾。汪大海想等他一起走,被他打發走了。
寧宇走出校門口的時候,卻沒有看見黑蜂盟那些人。他正在四處張望,忽然看見那隻胖黑蜂在對麵的街口朝他招手。他走過去,把手裏已經攥出汗的30塊錢遞給胖黑蜂。胖黑蜂卻不接,說:“你跟我走,把錢直接交給我們盟主。”
寧宇跟著胖黑蜂過了一條街,來到了一家服裝店門前。一綹黃和黑蜂盟其他人正在等著他們。胖黑蜂走過去,趴在一綹黃耳邊嘀咕了幾句。一綹黃看著寧宇,點了點頭。
寧宇走過去,把那30塊錢遞給他。
一綹黃沉著臉問:“哎,我說,這是怎麼回事?”
寧宇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了,說:“是借給你們的,等你們有了再還給我。”
一綹黃的嘴角難看地扯動了一下,說:“行。我就喜歡說明白話,做明白事。”他伸手搭在寧宇的肩膀上:“我挺喜歡你這股明白勁兒。這樣吧,明天你再拿50塊錢來。不過這回不是我們借的,而是給你自己用。我準備讓你加入我們黑蜂盟,那50塊錢是給你文黑蜂用的。”
寧宇的腦袋裏嗡的一響,一瞬間幾乎無法進行思維了。寧宇有些語無倫次:“我,你們……”
胖黑蜂跨前一步:“怎麼,你不想加入?”
一綹黃沉著臉,抱著胳膊站在一邊。寧宇的話一下子哽在嗓子眼兒裏。
一綹黃打了一聲呼哨,領著幾隻黑蜂走了。
寧宇回到家,媽媽還沒有下班。直到七點鍾,媽媽才一臉倦容地回來了。
寧宇問:“怎麼這麼晚?”
媽媽說:“這陣子超市的生意不太好,老板決定延長營業時間。”
寧宇不再說什麼了。媽媽看看他:“寧宇,有什麼事嗎?”寧宇搖搖頭。“沒事兒。我沒事兒。”
媽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學校又要收什麼錢了呢?”
那天晚上,寧宇夢見了父親。與高大健壯的父親並肩而立,寧宇感覺自己也一下子變得強壯有力了。父親的出現,使那群討厭的、猖狂的黑蜂一哄而散。寧宇緊緊地拉住父親的手,害怕他會隨著黑蜂們的潰散而離開自己。醒來時,寧宇發現自己的枕邊已經被淚水打濕了。可是他想不起自己夢裏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曾經哭過。他知道,父親是最不喜歡他哭的。父親常常跟他說的一句話就是:男人,寧肯流血,也不流淚。
寧宇決定向汪大海借錢。一來他覺得汪大海會有這筆錢,二來他也實在不想再跟媽媽要,除了向汪大海借,他還能到哪去弄這50塊錢呢。不出他所料,汪大海很痛快地把錢借給了他。看著汪大海那副“巴不得你來借”的樣子,寧宇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是利用了汪大海的某種彳鬼疚心理,有點兒像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汪大海傻乎乎地問他:“是黑蜂盟那幫人?”
寧宇把錢揣進口袋裏:“這是最後一次了。”
汪大海“他們跟你保證過了?”
寧宇說:“是我跟自己保證過了。”
胖黑蜂很誇張地把那張50元的紙幣迎著太陽光看了看,然後討好地交給了一綹黃。
一綹黃用手指彈了彈紙幣:“好了,我們現在就去文身店,替你文一隻黑蜂。”
寧宇說:“我不想文黑蜂。”
一綹黃擰起眉毛:“怎麼,你不想加人我們黑蜂盟?”寧宇咬咬嘴唇:“錢你們拿走,我不想文黑蜂。”
胖黑蜂提起胖拳頭,在寧宇眼前晃了晃:“你想找不痛快,是不是?”其他幾個人也走上前,把寧宇圍在中間。隻有一綹黃站在原地沒動。寧宇看了看一綹黃,喘了口粗氣:“好,我去。”
一綹黃撇撇嘴:“敬酒不吃吃罰酒。”他使了個眼色,兩隻黑蜂就擁上來,一左一右地架著寧宇往前走。寧宇掙脫開他們,“哎,用不著這樣,你們這麼多人,還怕我跑了不成?”一綹黃點點頭:“你明白就行。”
寧宇被一群黑蜂裹挾著穿過幾條街,來到了一條小街上。小街兩旁都是些發廊、浴池、足療之類的門臉。一綹黃他們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個“無悔文身”的招牌下。上台階的時候,一直走在最前麵的一綹黃突然停住了腳步,胖黑蜂和另外一隻黑蜂趕緊搶前幾步去替一綹黃拉開文身店的大門。可是還未等拉足了架子的一綹黃抬腳進門,門裏麵卻走出來一個人。她穿著一身醒目的金黃色的衣服,臉上還架著一副深色眼鏡。
寧宇停下腳步。一綹黃似乎愣了一下,其他幾個人也不由得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這個黃衣女孩身上。也就在那一刹那,寧宇決定:跑!
最先醒過神兒來的是胖黑蜂。當他把目光從女孩子的身上移開時,寧宇已經跑出去十幾步遠了。
胖黑蜂大叫:“那小子跑了。”
幾隻黑蜂扭過頭去看了一眼,然後又一起轉回臉來看一絡黃。一綹黃有些惱了:“傻看什麼?還不把他抓回來!”
寧宇牽著幾隻黑蜂繞過兩條街之後就擺脫了他們。幾隻黑蜂垂頭喪氣地回到文身店門前。
一綹黃陰著臉:“讓他跑了?”
幾隻黑蜂氣喘如牛:“這小子,簡直比兔子跑得都快。”
一綹黃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想跑?沒那麼容易!”胖黑蜂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一綹黃點上一支煙:“除非他小子敢不上學!”他回過頭來,這才發現那個讓他們分了神、給了寧宇機會的女孩子竟然還站在門口,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你無路可逃。”中午陪著寧宇在學校裏轉了一大圈之後,汪大海十分沮喪地總結道。“圍牆太高了,你根本沒辦法翻牆而逃。再說,學校有規定,如果有學生翻牆,一次記過,兩次開除。”
寧宇皺著眉毛:“我真弄不懂,學校幹嗎要把圍牆修得這麼高?這裏又不是監獄。”
汪大海忽然笑起來,說:“其實跟監獄也差不多。你看咱們每天被關在這裏,不但是人出不去,就連心思都被嚴禁外出。再看看這身藍不藍、綠不綠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校服,分明就跟勞改犯穿的勞改服差不多少嘛。”可看看一臉愁容的寧宇,又覺得自己這百年不遇的幽默感來得有些不合時宜,就收住笑,說:“這圍牆當然不是為了關學生的,而是為了保護學生的。”
寧宇說:“保護學生?難道學生可以永遠待在學校裏,不用走出去?”
汪大海說:“這裏有個道理:學生在學校裏,學校就得負責;至於學生走出學校會發生什麼事,那就不是學校該管的了。”說完了,汪大海不禁狠狠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哇噻,我是不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深刻了?”
寧宇推了他一下:“別犯傻了!”他忽然發現了什麼,指著校門西側圍牆上的一扇門,問:“那扇門是怎麼回事?”
汪大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噢,那牆外麵是家依牆而建的小飯店。就是那個‘四海一家’飯店,原來是學校的校產,後來租給了別人。以前一些老師喜歡到飯店吃早餐,嫌從校門出去繞到飯店太麻煩,老板就在這兒開了一道門。”
寧宇:“這麼說,從這扇門可以出去了?”
汪大海說:“對。通過那道門,可以進到小飯店裏,然後可以再從小飯店到外麵去。不過現在不行了,‘四海一家’已經關門了。”
寧宇:“為什麼?”
汪大海:“聽說,去年小飯店裏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幾件怪事,老板嫌這裏不吉利,生意又不好,就關門不幹了。”
寧宇:“怪事?什麼樣的怪事?”
汪大海:“具體的我不知道,不過聽說都挺邪門兒的。說是飯館裏有好幾個從外地雇來的廚師和服務員都莫名其妙地不辭而別了。”他忽然明白了什麼:“你想從那扇門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你沒看見那門已經鎖上了嗎?再說,就算你能從這裏出去,也很快會被他們發現的。這裏離學校大門不遠,隻要他們派一個人站在街角那看著,就可以堵住你。”
寧宇沒有做聲。往教室裏走的時候,汪大海小心地問:“寧宇,你打算怎麼辦?那些人心黑手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誰要是惹上他們,他們就會沒完沒了。而且,他們人多,你隻有一個人,又在明處,你沒法跟他們鬥的。”
寧宇:“那你說我該怎麼辦?聽他們的,加入那個狗屁‘黑蜂盟’?”
汪大海:“那可不行,讓學校知道了會被開除的。不然,你,你好好求求他們?”
寧宇看了他一眼。
汪大海低下頭:“我知道這麼說你會瞧不起我,我是把你當朋友,是為了你好才說的。”
寧宇:“我沒有瞧不起你。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下午活動課的時候,男生在大操場踢足球,女生在小操場上玩排球。往常寧宇是球場上的主力,但現在他實在沒有心情踢球,一個人躲在大操場邊的樹蔭底下發呆。
“哩。”
寧宇抬起頭,曲潤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旁。寧宇問:“有事嗎?”
曲潤問他:“你昨天到文身店去了?”
寧宇一驚:“那人,真的是你?”寧宇有些奇怪,“你到那兒去幹什麼?”
曲潤反問他:“那你到那兒去幹什麼?”
寧宇:“我……算了,我不想說。”
曲潤:“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怎麼,那些人還不肯放過你?”
寧宇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的?”
曲潤說:“也許,我是他們一夥的呢?”
寧宇笑了:“你?太酷了吧?”
曲潤笑了:“你不相信?”
寧宇說:“你相信嗎?”
曲潤忽然斂起笑容:“給你看一樣東西。”她四下看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他們,便彎腰脫下了腳上的白色皮涼鞋。寧宇這才注意到,她竟然像男生一樣,沒有穿襪子,光著腳穿涼鞋。曲潤抬起右腳,白皙的腳掌上赫然刺著一隻黑蜂。寧宇臉上的笑容在刹那間就凝固了。曲潤看看他:“怎麼樣,這回該相信了吧?”
寧宇沒有做聲。曲潤穿上鞋,說:“信不信由你。不過在我看來,你現在無非就有幾種選擇:第一種,報告學校,或者直接報告警察。因為你報告學校,學校也管不了,也得再報告警察。不過呢,就算你報了警,也未必有什麼實際意義。警察又能把他們怎麼樣呢?找他們學校?恐怕他們早就被學校開除了。找他們家長?沒準他們也早被他們家長開除了。就算沒開除,那些家長想管恐怕也管不了了,不然他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所以警察最多也就是把他們嗬斥一頓,關上幾天,然後還得把他們放出來。再然後呢?你的麻煩恐怕比現在還大了。”寧宇問:“那麼第二種選擇呢?”
曲潤說:“第二種選擇,就是報告家長。其實這種選擇比第一種更有實際效果。如果你爸你媽有空,就可以每天接送你;如果你爸你媽有錢呢,還可以雇個保鏢護送你。如果他們既沒有錢也沒有空,也可以替你轉校,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寧宇接著問:“那麼還有第三種選擇嗎?”
曲潤看看他:“怎麼,前兩種選擇你都不想考慮嗎?”寧宇說:“你先說,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曲潤說:“當然有。如果學校、警察和家長都幫不了你,或者你不想讓他們幫你,那就得看你自己的了。而你也無非有兩種選擇:要麼聽他們的,跟著他們混;要麼跟他們對著幹。不過我想這兩樣你都不會選。”
寧宇問:“為什麼不會?”
曲潤說:“一樣太笨,一樣太蠢。”
寧宇冷笑了一下:“除了這些又笨又蠢的主意,還有別的嗎?”
曲潤微微一笑:“還有啊。”
寧宇:“什麼?”
曲潤把眼睛抬起來,望向遠處:“求我呀。”
寧宇:“求你?”
曲潤:“聽不明白吧?不過你現在也不需要太明白,隻要你肯說:曲潤,你幫幫我吧!我保證你很快就會沒事了。”寧宇眯起眼睛:“要是我不肯呢?”
曲潤抿抿嘴角:“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寧宇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土:“這事本來就跟你沒什麼關係。”
曲潤:“你想清楚了。現在唯一能幫你的隻有我。”
寧宇:“我的事我會自己解決。”
曲潤:“你別逞能了。自己解決?除非你能找到一扇有魔法的門,幫你逃出學校,不然你甭想躲過他們!”
寧宇頭也不回地走了。曲潤站在樹蔭裏,看著那個男孩倔強地走進灼人的太陽光裏,嘴角邊忽然浮起一絲古怪的笑容。
寧宇有一種預感,黑蜂盟那夥人今天還會在校門口堵他。放學的時候,他假裝上廁所,躲開了汪大海,然後藏在教學樓後麵的角落裏,直到熙熙攘攘的人潮退盡。
下午與曲潤的談話,讓寧宇心裏很不舒服。寧宇是那種表麵看起來很溫和,但心裏卻倔得要命,輕易不會低頭認輸的男生。如果不是因為他現在借讀生的特殊身份和在這裏人生地疏沒有朋友的特殊環境,他一定會帶領身邊的朋友們與黑蜂盟對著幹,而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味地選擇躲避。但現在,即使是躲避,他也似乎是無處可躲了。
寧宇猜不出曲潤所謂的“幫他”會是如何幫法,也猜不出曲潤這樣主動地要幫他的動機是什麼。他甚至無法斷定曲潤究竟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在寧宇看來,曲潤的態度不像是要幫
他,倒像是要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當然,曲潤並沒有以幫他為由向他提什麼條件,但寧宇總覺得她是有條件的,隻不過因為他拒絕求她,她的那些條件沒有機會提出罷了。讓寧宇奇怪的是,照他的性格,隻憑今天下午的那一次談話,曲潤就會變成一個令他厭惡的女生,可事實上,現在他心裏對曲潤卻沒有一點厭惡之情。還有一件事他始終想不明白。曲潤為什麼也要文上一隻黑蜂,還要文在那麼奇怪的部位?難道她真的是黑蜂盟的成員,或是與黑蜂盟那夥人有什麼瓜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寧宇從樓後轉出來,小心地來到了操場上。空曠的操場上黑魁魆的,但此時卻是最安全的所在,不會有黑蜂盟,也不會有趙主任。寧宇漫無目的,順著圍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然,前麵有什麼東西一閃。他走上前去,才看清是那扇白天和汪大海一起看到的通往牆外小飯店的門。門上包著一層雪花鐵皮,在微弱的月光和星光照射下,泛著一種青色的有些詭秘的光。不知怎麼的,寧宇的腦子裏突然就蹦出了曲潤的那句話:“除非你能找到一扇有魔法的門,才可以幫你逃出學校。”不過隨即他就笑了,“有魔法的門”?
那隻是童話裏才會有的東西,而他現在已經是一個中學生了,早已跟童話告別了。他想繼續往前走,可前麵有什麼呢?隻有一片沒有一絲生機的黑魆魆的陰影。他仔細地看看那扇門,在靠近鎖眼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圖案。借著微弱的光線,寧宇看見了一隻用粉筆畫上去的蜘蛛。寧宇用手指輕輕一擦就擦掉了半邊。
寧宇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兒,看看表,七點鍾了。天已經黑透了。但是他敢肯定,黑蜂盟還守在門外。他決定再繞一圈兒,然後想辦法衝出去。可是當他再走到那扇門前的時候,卻驚異地發現,那隻剛剛被他擦去了半邊的蜘蛛竟然又變得完好無損了。他想,可能本來他就沒有擦淨?還是光線造成的視覺誤差?他又用手指用力擦掉了它。結果不一會兒,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隻蜘蛛又漸漸地顯現出來,而且看上去比原來還要清晰,好像天上的月光和星光是它的顯影藥水一般。寧宇想起汪大海說的飯店裏發生過“邪門的事情”,心裏突然有些發慌。他轉身要走,腳下卻突然傳來“當”的一聲響。
寧宇定了定神,才發現是自己的鑰匙串掉在了地上。他俯下身,撿起掉在腳邊的鑰匙串,心裏卻很奇怪:他的鑰匙串拴在腰間,還從來沒有掉下來過,而且剛才自己既沒有跑也不曾跳,難道是它自己蹦下來的?他正要把鑰匙串放回腰間的時候,眼光忽然落到了那扇門的鎖眼兒上。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突然蹦出一種古怪的念頭。那個念頭簡直不像是從他的腦袋裏產生的,倒像是強行擠進他的腦袋裏的,一下子就牢牢地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讓他無法擺脫。他把鑰匙串上的鑰匙拿近鎖眼兒比量了一下,便挑出開家裏大門的鑰匙,試探著往鎖眼裏插。鑰匙一點點插進去,就像是在開家門一樣簡單而順利。隨著鑰匙的轉動,鎖孔裏傳來清晰的“哢嗒”一聲,寧宇的心也隨著“哢嗒”一響。
寧宇小心翼翼地把門拉開一道縫,一股塵封已久的味道衝出來,嗆得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閃了一下。他躡手躡腳地走進門去,裏麵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一手扶著牆,慢慢地向前伸出腳。腳還沒有落地,臉卻突然撞到了什麼東西上,他嚇得趕緊用手一擋,卻什麼也沒有擋住,隻感覺手上沾到了什麼,絲絲縷縷,連連扯扯,好像是蜘蛛網或者灰網。他繼續向前摸索著,這大概是一條夾在操場圍牆與飯店之間的走廊。就這樣盲人般摸索著走了七八米遠,路被牆擋住了。寧宇順著牆麵往回摸索,很快摸到了一扇木門。寧宇想,這應該是通往小飯店的後門。
門沒有鎖,開著一道縫。寧宇推了一下,門扇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好像是一個噩夢中的人被推醒了。小飯店的店堂裏有微弱的光線,那是從飯店大門的毛玻璃上透過來的月光和路燈光。借著光線,可以朦朦朧朧地看見那些東倒西歪的桌椅的輪廓。不知為什麼,寧宇的心裏突然有些發緊。他顧不上細看,急急忙忙地想穿過店堂走到大門那兒。可是寧宇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猛地往前一搶,一張倒扣在桌子上的椅子被碰掉在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隨之竟然響起了一串空曠的回音,仿佛這裏不是一間小小的飯店,而是一個巨大的山穀。這種回響讓寧宇感覺到一種令人窒息般的恐懼。他撲到大門前,握住把手用力一擰——門竟然開了!外麵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寧宇閃身出門,心裏隻想著:千萬不要讓黑蜂盟的人看見。上帝保佑,讓我平安到家!寧宇出門之後,頭也不回地撒幵兩腿向東跑去,因為學校的大門在西側。
寧宇一口氣跑出去幾條街,身後並沒有人追過來。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放慢腳步。直到這時候,他才有時間看一看周圍的環境,看一看自己到底跑到哪了。可是一看之下,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這條街上的景物跟他家樓前的那條街一模一樣。正迷惑間,忽然看見媽媽正站在前麵的樓門前。媽媽顯然已經看見他了,向他招手:“小宇!”
寧宇走到媽媽近前,仍然禁不住四下打量著,表情有些猶疑不定。媽媽有些奇怪:“小宇,你看什麼呢?不認識自己的家啦?”
寧宇發覺自己的失態,趕緊說:“沒事,剛才,剛才在車上差點兒睡著了。”
媽媽疼愛地接過他的書包:“今天怎麼這麼晚呀?真讓媽媽擔心。”
寧宇說:“沒事的,媽媽。今天晚上老師給補了兩節課。以後可能都要回來得晚一點兒了。”
媽媽:“既然是老師補課,就要認真聽。回家以後早點兒睡,好好休息,別累壞了。”
寧宇說:“我知道了,媽,您放心,我沒事。”
吃過晚飯,寧宇回到自己屋裏,心裏仍然迷惑不解:我怎麼會這麼快就跑回家了呢?雖然我以前從來沒有從學校步行回家,但是從學校到家要坐六站車,步行的話,就算抄最近的路,恐怕也要走上三十到四十分鍾。可是我從小飯店出來,明明隻跑過了三四條街,花了頂多一分鍾的時間,怎麼可能就到家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努力地回想今天晚上所經曆的一切,可也許是因為他的回想太迫切、太執著的緣故,許多細節反而一下子變得模糊不清了,像是一幅被水洇濕了的墨筆畫。可能,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了某種錯覺?比如,可能跑出去之後,到車站坐了車回來的,隻是自己忘記了?不可能啊!這一切不過剛剛發生了不到一個小時,怎麼會忘記呢?這不可能,自己的記憶力沒有任何問題,也不可能產生這樣的錯覺。可是,這一切又如何解釋呢?
上早自習的時候,汪大海跑到寧宇的座位旁。
汪大海問:“寧宇,昨天你什麼時候走的?我本來想等你,可一轉眼你就不見了。”
寧宇說:“我有點兒事,先走了。”
汪大海鬆了口氣:“怪不得。哎,昨天黑蜂盟那幫人又在校門西邊那個街角堵人,我還替你擔心呢。他們堵別人,是隨便堵的,堵到誰頭上,算誰倒黴。可是堵你卻是有針對性的,沒準他們昨天就是專門來堵你的呢。我本來想回去找你,叫你小心點兒,後來一想,你可能已經走了。”
午休的時候,寧宇繞到校外,小飯店的正門那。以前寧宇也曾經不止一次地經過這裏,但是卻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那塊“四海一家”的牌匾還在,但看上去卻明顯有一種破敗的感覺。飯店是依著學校的圍牆建的,店麵不大,看上去頂多可以放下十張四人桌。窗子都上了板,隻有鑲了毛玻璃的大門裸露著。門上沒有明鎖,是那種裏外都有把手,裏外都可以鎖都可以開,但外麵需要用鑰匙的暗鎖。讓寧宇驚詫的是,在鎖眼的旁邊也有一隻用粉筆畫上去的蜘蛛。隻不過操場那扇門上的蜘蛛是用白粉筆畫的,而這邊這隻是用藍色的粉筆畫的,不太醒目,如果不走近了仔細看,一般不會被發覺。寧宇沒有去擦拭那隻藍色的蜘蛛,因為他幾乎可以肯定那結果會是一樣的。
他回到校門口的時候,遇見曲潤和兩個女生一起從外麵回來。看見寧宇,曲潤露出一種誇張的驚訝表情:“咦,你怎麼跑出來了?不怕被蜂蜇到啊?”
寧宇假裝沒聽懂她的話:“蜜蜂蜇我幹嗎?它們隻會采蜜。”
漆黑的操場上空無一人。
寧宇站在那扇門前。盡管已經有過了昨天晚上的那番經曆,但是當他把手中的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心還是禁不住一陣狂跳。應該說,今天一整天他都在等待著這一刻。因為這扇匪夷所思的“蜘蛛門”的出現,使得寧宇的心裏充滿了疑惑與興奮。那種探究的心理一時間甚至壓過了黑蜂盟帶來的恐懼。此時此刻,這扇門對寧宇來說,首先是一個神秘的謎,其次才是逃避黑蜂盟糾纏的一條密道。
像昨天一樣,寧宇很順利地打開了鐵門。他走進門去,先是回身把門小心地帶上,然後才轉過身來,擰亮了特意帶來的手電筒。
跟昨天晚上一樣,進門之後,是一段一米多寬、七八米長的走廊。走廊裏滿是灰塵,地上和牆邊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寧宇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小心地邁著步子,頭上卻又撞到了什麼東西。是一張蜘蛛網。寧宇站住腳,伸手把沾在臉上的蛛網摘下來。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昨天他撞到的那張蜘蛛網也是在同樣的位置上。走廊很窄,如果他昨天撞壞了那張蛛網,那麼今天絕不會再撞到,除非有一隻蜘蛛在一夜之間,又在原地重新織就了一張蛛網。可是不知為什麼,寧宇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今天撞到的還是昨天的那張蛛網,是同一張蛛網。這種奇怪的感覺立刻又讓他的心緊縮起來。盡管現在他手裏拿著手電筒,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這裏麵的一切,但是很顯然,讓他心裏發緊的並不僅僅是眼前的一切,更多的還是那些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像昨天晚上一樣,寧宇從走廊虛掩著的門走進小飯店的店堂。寧宇仔細地用手電筒把整個屋子照射了一遍。正像他已經可以預料到的一樣,這裏的一切都跟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或者說昨天晚上他沒有在這裏留下任何一點兒痕跡:落滿灰塵的地上沒有腳印,所有的椅子要麼扣在桌子上,要麼端放在地麵上。昨天被他碰落地上的那把椅子已經恢複了原狀,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他隨手抬起手電筒,卻差點兒失聲叫起來。在屋子的西南角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人!寧宇勉強握住手電筒,沒有讓它跌落到地上。
他努力地定定神,這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副用硬紙板做成的人形廣告牌。廣告牌上是一個穿著一身彩色運動短裝的女孩子,手裏捧著一雙黑色的鞋。那雙黑鞋與整個廣告牌的色彩非常不和諧,寧宇走過去,才發現那其實是一個黑洞。女孩子手裏原來捧著的那雙鞋已經被挖掉了。再仔細看看,女孩子的一隻手腕上也被挖掉了一塊,而那個位置上原本應該有一塊運動手表或者別的什麼手表。寧宇想不出來,為什麼這個小飯店裏會放著一個運動鞋的廣告牌,想不出來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把廣告牌上的那雙鞋和女孩腕上的手表挖掉。寧宇呆愣了一會兒,很快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即使是在這裏站上一輩子,站成一張桌子或者一把椅子,也不可能把這一切想明白。
寧宇小心地打開飯店的正門,來到外麵的街上。這一次他沒有特意回身去關那扇門,因為他知道,一切都會自動恢複原樣的,就像他根本不曾來過一樣。他站在街口向四周看了看:沒錯,這就是學校大門東側的那條街。他往前走,穿過兩條街,前麵是那家中午經常被七中的學生塞得滿滿的拉麵館。從拉麵館往南拐過兩條街,就是寧宇回家要坐的14路公交車。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讓寧宇不禁又有些懷疑昨天的自己是否有些不太正常了。
寧宇一心想解開心中的謎團,幾乎把黑蜂盟的事忘在了腦後。可是黑蜂盟的黑蜂們卻並沒有忘記他。寧宇前腳從小飯店裏出來,後腳胖黑蜂和一個同伴就從校門口那邊繞了過來。胖黑蜂嘟嘟噥噥地向同伴發牢騷:“盟主真是異想天開,那小子怎麼可能從這邊逃出來呢?除非他長了翅膀,或者變成了一陣風。”
一家燒烤店裏。
一綹黃孫征領著幾隻黑蜂團團圍坐,燒烤桌上杯盤狼藉。黑蜂們狼吞虎咽地吃得津津有味,隻有孫征沉著臉坐著,嘴裏叼著一支煙。
胖黑蜂第一個發現孫征的臉色不對,趕緊停下嘴巴,討好地給孫征倒了一杯啤酒:“盟主,你怎麼不吃呀?有什麼不順心的嗎?”
孫征突然火了,狠狠地瞪了胖黑蜂一眼:“你除了吃,還知道個屁!我問你,七中那個叫汪大海的小子,你們堵著了胖黑蜂趕緊放下手中的肉串,苦起臉:“昨天你走之後,我們又守了半個多小時,硬是連那小子的影子都沒見著!也真邪了門兒了,咱們連著堵了他好幾個晚上都堵不著,這小子是不是讓咱們嚇壞了,不敢去上學了?”
其他幾隻黑蜂也隨聲附和:“對,那小子八成是根本沒敢去上學……”
孫征打斷他們:“你們懂個屁!他敢不去上學?那些學生崽怕我們,可更怕他們的老子和老師!他們敢不去上學嗎!”幾隻黑蜂麵麵相覷,都不敢再吭聲了。後來還是胖黑蜂反應快,說:“還是盟主英明!那小子絕對不敢不去上學。隻要他去上學,我們就可以堵到他。晚上放學堵不到,我們就早晨時去堵他上學!”
“對,對,胖子說得對!”
不想孫征陰陽怪氣地問胖子:“早晨去堵?你知道他幾點上學嗎?”
胖黑蜂被問得一愣。“大概,大概六點多鍾吧?”
孫征:“你起得來嗎?”
胖黑蜂忽然笑了:“盟主,你放心,我……”
孫征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吧,早晨六點就爬起來去堵一個學生崽,虧你想得出來!就算你起得來,我還嫌丟人呢!”他深吸一口煙,然後把煙頭狠狠地摁滅在桌麵上:“這小子敢跟我捉迷藏,我非要在晚上堵住他,看看他到底在耍什麼花樣,看看到底是誰的花樣更多!”
歪嘴黑蜂有些為難:“可是這小子真的挺難弄的,明明知道他在學校躲著,可就是逮不著他。我跟胖子昨天一直等到晚上八點鍾,不見他出來。我怕要是再這樣傻等下去,真是要等到第二天天亮了。”
孫征冷笑了一下:“你們啊,光長了一張會吃的嘴,一點兒腦子都不長。我略施小計,保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那小子逮住!”
午休的時候,寧宇和汪大海跟幾個男生在操場邊上玩排球。班裏的一個女生跑過來喊:“汪大海,校門口有人找你!”汪大海抹了一把胖臉上的汗水:“誰呀?”
女生說:“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說是九中的。”
汪大海疑疑惑惑地來到校門口,卻沒看見什麼穿藍色運動服的。門房裏的老大爺看看他:“你是汪大海?”
汪大海說:“是呀。”
大爺說:“找你的那個人到前麵的電話亭去回傳呼了。”汪大海順著街道往前走,拐過街角,果然看見電話亭那兒站著一個穿藍色運動服的人正背對著他在打電話。汪大海走過去,一直走到近前,仍然沒看出這人是誰。等他走近了,那人忽然回過臉來,卻不認識。汪大海愣了一下,那人也愣了一下。汪大海傻乎乎地問:“你找我?”
那人問:“你是汪大海?”
汪大海點點頭:“你是誰?”
那人又問:“你真是汪大海?”
汪大海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轉過身來,卻發現身後已經站了幾個穿黑衣的家夥。汪大海的腦袋裏嗡地一響,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
放學的時候,汪大海對寧宇說:“一起走吧。”
寧宇有些猶豫:“你還是先走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