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隻不過是一刹那
既然是一刹那,還有什麼可寫的?
這很難說呀……
她可不願用手站著
誰沒有調皮的時候啊?
當學生的不妨悄悄問問自己。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希望老師生病?當然,學生決不是真的希望病痛降臨到老師身上,而隻是希望老師別來教課。那麼,至少這一堂課就可以不上啦!就可以不受老師管啦,可以鬆一口氣啦,可以“解放”啦!
對於上海雜技團的小學員餘月紅來說,最快活不過的事就是潘老師不來。否則,她天天早晨六點就得開始練功。冬天的早晨多冷啊!她多想在暖烘烘的被窩裏再躺一會兒,哪怕就那麼一會兒!天天這麼個練法,苦死啦!練到哪一天算完哪?
餘月紅本來是個農村孩子。八歲那年她正挽著個籃子在地裏割草,被雜技團的阿姨看上了。是不是因為她有什麼天分?才不呢!她從來也沒看過雜技,更不知道這個“雜雞(技)”是什麼玩意兒?她來到雜技團的排練場,一下子呆住了——他們為什麼不好好站著,偏要倒立啊?用手當腳那怎麼行啊?
晚上,餘月紅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了。她可不願意用手立地,她要用腳走路,還要在田野裏瘋跑,還要在小河邊潑水,還要在草垛上睡覺……如果餘月紅現在能預知她走上雜技之路後還要灑下多少淚水,那麼她肯定沒勇氣走下去了,她會嚇得鑽在被窩裏說什麼也不出來了!
那雜技團為什麼挑上她呢?
當時是“文革”時期,隻看出身。餘月紅是貧農的女兒,這就行了。但是她從來沒有出過村,什麼也沒見過,所以腦子反應很慢。兩年過去了,演員們誰也不願收她做學生——這孩子怎麼練得出來?這孩子怎麼辦啊?
餘月紅自己都不著急。她才十歲,她還不懂練不出來和練得出,來有什麼區別,不懂沒人要和被人搶有什麼區別。她一天傻吃傻睡的,倒也正好圖個輕鬆自在。
但是有一個人看著她晃裏晃蕩的,心裏就再也輕鬆不了。這個人叫潘素梅,當時被打成團裏的“修正主義黑尖子”,她也沒人要啊!所以她對沒人要的餘月紅愈發地同情——我們倆都沒人要,幹脆湊一塊吧!我來教你。就是一塊頑石,隻要師傅精雕細刻,也能成為一件上好的藝術品呢。
雜技團是每天早晨八點上班,潘素梅卻在六點前就趕到團裏,帶著餘月紅練功。
“潘老師,你家裏事情多,以後晚一點來吧。我自己會練的。”象隻胖小鴨似的餘月紅甜甜地說著。
“小姑娘,”潘素梅的眼睛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你是想不讓我一早來嗎?可我要是不來,你怎麼辦呢?”
“我自己練。”
“在被窩裏練?在睡夢裏練?你呀,你可騙不了我!”
可是,餘月紅心裏還是象盼著過年似地盼望她的潘老師有一天不能來。下雨了,天哭喪著臉,餘月紅的臉上卻漾起了笑意:這下潘老師不會來了。啊!潘老師,你來啦?下雪了,窗玻璃上結著嚴嚴實實的冰淩花,餘月紅的心裏卻綻開了希望之花:這下潘老師不會來了。啊!潘老師,你來啦?……唉,真比盼過年還難哪!什麼?明天團裏的幹部都要到很遠的一個什麼地方去開會?啊,太好了!算盼到啦!
“潘老師,明天你去開會嗎?”
“去的。不過早上我還要六點到這兒帶你練功。”
“那你帶我練到八點再趕到那兒去開會,就遲到啦。人家要說你的。”
“我當然不能到八點再走。不過我總可以帶你練到七點多啊!”
第二天,潘老師果然七點多就要走了。材小姑娘,你可得做完我給你規定的動作啊!
“呃!”餘月紅的臉上漾起了憋不住的笑意——反正老師一走,她哪裏會知道我到底練了沒有?今天我該怎麼玩呢?溜到宿舍躺著看小人書?還是……
第三天,潘素梅看著餘月紅拿頂:“小姑娘,你先停一停。我問你,你今天做動作的時候怎麼有點費勁?昨天你一定沒有完成我規定的訓練量!你看,你的眼睛在向我坦白了!昨天你是不是自己放自己假了?你以為你占便宜了?其實你是吃虧了!一天不練,功夫就會退下去!”
餘月紅哇地哭了。她覺得以後更沒盼頭啦!
淚水順著額頭往下流
餘月紅幾乎恨起潘老師來了。可不是嗎?好不容易學會一個動作,她又讓練一個新動作。熬不出頭啦!我不幹了!
此時潘素梅正躺在雜技團特製的一把椅子上,雙腿和身體成九十度地向上舉著。餘月紅就站在她的兩隻腳掌上。光憑著腳掌和腳掌的接觸,潘素梅能感覺出小姑娘的情緒變化。如果小姑娘精神振作,思想集中,那麼她一定會站得穩穩的,準備要翻跟頭了,如果她情緒不好,那麼她的腳就會鬆鬆垮垮地晃悠起來。今天更不對勁兒了,她那麼晃悠個漫完哪?
“小姑娘,你這樣晃,怎麼翻跟頭。”
“不行了!”
“昨天你不是翻得好好的嗎?”
“今天就是不行了!”
“你今天是不想翻了?”
“我不翻!”餘月紅把眼睛一閉。
“不翻也可以。你給我下去做半小時倒立!”潘素梅知道餘月紅最怕倒立,所以就用倒立來罰她。再說,要是她一個上午什麼也不練,多少時間沒了?多少成績沒了?
“倒立就倒立!”餘月紅正因為心裏發怵,所以嘴上分外強硬。而且為了表示她完全不怕倒立,自己去拿了個小鬧鍾來放在地上一邊做倒立,一邊好看時間。
小鬧鍾嘀嗒嘀嗒地走著,餘月紅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著,好象在用一顆顆眼淚數著秒針似的。她沒法用手抹去淚水——雙手都撐在地上啊!漸漸地,眼睛讓淚水泡腫了,臉也因為一直倒著而漲腫了。
潘素梅不時在遠處悄悄地看看她,心裏說。快讓她下來吧,太可憐啦!但是潘素梅的嘴依然閉著不出聲,腳也決不向她挪近一步……小姑娘啊,我知道你在恨我。可是我們要當演員,就得當出點名堂來,否則幹脆別幹!你跟著我學,不是倒黴,是好事啊!小時候打基礎,不吃點苦還行?
潘素梅象餘月紅這麼大時,在雜技班裏練走鋼絲。有一次,她叉著腿從鋼絲上摔了下來。她爬起來又上了鋼絲。可是怎麼了?兩條腿怎麼那麼熱乎乎的呀?褲腿上全是血,地上已經一大攤血了!父、母親趕緊把她送到醫院,才知道她摔破了好些血管。如果打麻藥後再動手術,那得等二十分鍾呢。
要是再讓她象放自來水似地大出血,人就沒了!隻好不打麻藥就動手術,縫血管。手術長達七個小時啊!潘素梅疼得狠狠地抓住媽媽,把她的胳臂捏得全是紫手印。但她不哭,就是不哭!
手術後才一周,父親就攙著她,讓她先在短鋼絲上練走。她一見鋼絲兩腿就發抖,覺得自己又會從鋼絲上叉著腿摔下來。是的,她已經感到她的兩條腿熱乎乎的,好象粘著好多好多血呢!她的傷口還沒拆線,再要摔一次就沒命啦……“上鋼絲!”父親的話是不容違抗的。瘦小的潘素梅在鋼絲上抖動得象一片孤零零的、可憐的樹葉。是的,就象一片樹葉立在鋼絲上似的,隨時都可能讓一陣細微的風吹落了下來。不過,她沒有讓微風吹落下來,她自己倒是變成了一股旋風——她創造的我國第一個在鋼絲上翻跟頭的節目,在國內激起了多少觀眾的掌聲,又在國外激起了多少觀眾的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