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不管潘素梅多麼不忍心看餘月紅那浮腫的臉和浮腫的眼睛,但她不讓感情流露出來——這一次心軟了,小姑娘就會要求她第二次心軟,第三次心軟……那麼,這孩子決不會培養起一種堅強的品性。練雜技就是練意誌啊!當然,不能讓她過分地累著了。對,我關照別人叫她下來,我自己嘛……幹脆先離開排練場。這樣,我不失去麵子,小姑娘也有個台階下。
“餘月紅,潘老師走了,你快下來吧!”
“不要你管!”啊,她還真強。
“該吃午飯啦!”
“我不吃!”但是,淚水愈發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下來吧!”旁人硬把她拉了下來。
餘月紅胡亂地擦著額頭上,頭發上的淚水——倒立的時候,淚水順著額頭往下流的啊!
她和小夥伴們一起向食堂跑去。一邊跑,一邊格格格地笑鬧著。怎麼,剛才她不是發了那麼大的脾氣嗎?可她畢竟是孩子啊,一高興就全忘了!忘了上午受過的罪,忘了下午還要受罪,而且也忘了恨潘老師了。因為,實際上她是象愛母親那樣地愛著潘老師的。母親再嚴厲,女兒哪會真對母親記恨呢?
鬧了半天,她是愛潘老師!
她站在潘老師的腳掌上長大了
在今天,哪些人最有福氣?獨生子女。
獨生子女生來就享有許多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是每一個家庭裏的愛的焦點,他們是父母的命根和希望。他們雄赳赳地在家裏說話,行動,想當然地沐浴在母愛的光輝裏。可是,潘素梅的獨女卻幾乎是當然地沒有得到母親那一份最深摯的愛。那麼,潘素梅的愛呢?這不,顯然是縫進她手中的那件短袖襯衫裏了。她做了一件多好看的襯衫啊!最時髦的泡泡袖,胸前還繡了幾朵花。
“媽,你又給餘月紅做衣服了?”
“人家父母都在農村……”
“我知道!可是你盡給她做這麼好看的衣服,一件也不給我做!”
“人家是演員了。你是學生,學生要樸素些嘛!”
女兒不再說什麼了,隻是用手撫摸著那兩隻泡泡袖,那幾朵繡好的花,摸啊摸……潘素梅看著女兒那細綱,的手指頭,那單薄的身子,不覺又湧上一陣那麼熟悉的,咬噬人心的苦痛——自己既然沒有精力、甚至沒有可能去愛撫她,培育她,就不該把她帶到世界上來啊……
潘素梅的耳旁,又響起了當年造反派的聲音:“誰叫她養出來的?”孩子才四個月,他們就讓潘素梅抱著孩子到農村勞動了。潘紊梅和孩子住在一個真正的牛棚裏。她幹活前就用草繩把被子綁在女兒身上,因為牛棚的門是用蘆葦編的,豬呀狗的,一拱門就開了。它們進來後,要是把被子拱掉了,叼走了,那麼女兒會凍死的啊!還有,女兒吃什麼呢?
潘素梅自己瘦得沒一點奶水了。別說奶水,連開水都沒有!
她每天收工回來,架起三塊磚,用撿來的柴禾燒上開水,然後把饅頭揉碎了泡在開水裏,充當奶水喂女兒吃。女兒咽不下去,哇哇地哭。但是,潘素梅不哭。要說哭,她早該哭了——把女兒抱進這個四麵透風的牛棚時,該哭,用草繩把被子和女兒捆在一起時,該哭,收工回來還要架起磚頭燒水時,該哭,在地裏幹活時整天擔心豬呀狗的拱開蘆葦門,更該哭!
不,她不哭。她要堅強地活下去,把女兒帶大,讓她享受生的權利!
但是她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這天她從地裏回來,一看,蘆葦門開著呢。她的心一沉,趕緊走進牛棚。啊!稻草鋪上空空的——女兒呢?我的女兒呢?
潘素梅在田野上奔跑著,呼喊著女兒。淒厲的喊聲,隨著農村傍晚的縷縷炊煙飄散開去。天漸漸黑了下來,潘素梅覺得她正沉進一個黑暗的大海裏。是的,沒有希望了!當她用開水泡饅頭冒充奶水喂女兒的時候,雖然心酸,但畢竟懷著希望,當她整天為女兒提心吊膽的時候,雖然痛苦,但畢竟懷著希望。所以她不哭,不哭!但是現在,當她一直跑到村邊,跑到海邊時,禁不住對著茫茫大海大哭起來。大海啊,你又怎麼裝得下一個母親的痛苦?
“潘阿姨!”一個農村姑娘突然站在她的眼前,手裏抱著她的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她們不是從海裏鑽出來的吧?
“潘阿姨,我經過牛棚時,聽見孩子在哭,就把她抱出來看看大海。”
啊,謝謝你,好心的姑娘!
潘紊梅一把抱過心愛的女兒,淚水嘩嘩地流著——一女兒啊,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我要把全部的愛都給你啊!
但是,當潘素梅被允許回團工作後,尤其是當“四人幫”被粉碎後,她才那麼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最大的損失是藝術,是她從七歲就開始苦練的雜技藝術,是她摔得腿上全是熱乎乎的鮮血還能走上鋼絲的雜技藝術!一個雜技演員的藝齡是很有限的,必須趁著自己還能幹的時候,把藝術突上去。那麼,女兒呢?人是不能什麼都顧到的。如果想全力以赴地幹一件事,那麼就不能不耽誤其他事。人生不可能什麼都得到,總要犧牲一部分的。可是要犧牲女兒,那樣可憐的女兒……
她太可憐了!——潘素梅每天清晨離家前,俯下身來看看還在熟睡的女兒,看看因為自己早出晚歸很少得到母愛的女兒,然後一一硬起心腸就往外走。她必須在六點之前趕到團裏,去帶餘月紅啊!自己幹不了很多年了,一定要使自己的藝術生命延續到下一代的身上!
潘素梅躺在排練場那特製的椅子上,然後雙腿與身體成九十度地舉起,用腳掌把餘月紅蹬起來。她蹬一次,餘月紅就翻一個跟頭。蹬人比蹬缸,蹬傘要費勁多了。甭說餘月紅體重得有一百斤出頭,最難辦的是,人是有思想的,今天灰心喪氣做不好動作了,明天鬧情緒能做好也不肯做了……但是潘素梅幾乎每天上午在那椅子上一躺幾小時,雙腿蹬上幾百次,非得把餘月紅蹬出來,把她蹬上雜技藝術那群星燦爛的天空中去……
餘月紅站在潘老師的腳掌上長大了。
她得在不饒人的口哨聲中翻下去
一個人想練一點本事,要經曆多少意想不到的難關啊!餘月紅已經闖過了起大早、罰倒立、象個機器人一樣日複一日地翻跟頭等等關卡,沒想到又有一道關卡橫在她的麵前一口哨。
是的,當她一失手從潘素梅的腳掌上摔下來時,觀眾席裏突然口哨四起。那一陣陣口哨的聲波,象一股股衝擊波似地把餘月紅衝撞得暈頭轉向。她雙手緊緊抓撓著自己的衣服,眼睛慌亂地東張西望著。顯然,實際上她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看不見,而且什麼也不知道了。這時候如果有人問她。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她準會瞪大了眼睛。我叫什麼名字?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