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隻不過是一刹那(3 / 3)

雜技表演有個特點:演出時失了手,非得重做動作,做好了算!餘月紅又蹬上了潘素梅的腳掌。這一次再來不好可糟了,那些可怕的口哨聲又會紛紛向她襲來。這第二次一定要翻好,不能歪!

但是她剛想不能歪,身子一下就歪了,又摔在台上。

她翻的一刹那,劇場裏靜得好象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進程。而當她啪地捧下的時候,好象一下叩開了所有的生命的大門、聲音的大門,一陣陣口哨聲象一陣陣旋風似地衝出一個個門口,呼嘯而來。雜技演員本來在台上都得麵帶微笑,可是餘月紅真想對著那些口哨的發源地大哭一場呢!

不!不要受外部影響,不要分心,不去理睬他們!一餘月紅使勁兒對自己說。但是,萬一再翻不好……

第三次,又摔了。

第四次,還是摔了。

第五、六次,依然摔了。

平時做不好的動作,可以算了。演出時做不好動作,觀眾可不讓你下台!沒法收場啦,這得翻到哪年哪月啊?餘月紅覺得她這輩子就得在這不饒人的口哨聲中無休止地翻下去,翻下去,直翻到她筋疲力盡死在台上……

她什麼時候能熬出頭啊?——這個想法,從她一來雜技團就有,而且經常冒出來。她和潘老師練蹬人。她時而站在潘老師的腳掌上,時而坐在或平臥在潘老師的腳掌上,潘老師就不住地把她蹬起。冬天還好些。夏天衣服穿得單薄,她腿上,身上的皮經常給蹬掉,露出來的血肉浸泡在鹹澀的汗水裏,疼得吱吱地直鑽心!“滔老師,我疼。少練幾次好嗎?”“你自已說呢?”餘月紅疼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但是她朝下望望那四十來歲的潘老師,望著天天無數次地用雙腳把她蹬上去的潘老師,她就穩穩地站在老師的腳掌上,又翻了起來。她不再埋怨什麼時候能熬出頭了……

可不,埋怨誰呀?觀眾又沒欠自己什麼,是自己沒有翻好跟頭嘛,自己沒信心了嘛。怎麼就沒有一點拚博的精神?

拚了!

第七次,終於翻成功了。

餘月紅對瘋狂地鼓掌的觀眾鞠著躬,笑著。這回她笑得這麼自如,這是一種憋不住的發自內心的笑。當年她知道滔老師要出去開一天會,她可以一天不受管束了,也是發出的這種憋不住的笑。唉,要不是潘老師老是讓她“熬不出頭”,她今天能出頭嗎?餘月紅不禁看看站在一旁的潘老師——啊,老師的衣衫全濕透了,老師為我緊張得出這麼一身大汗!老師,你為我付出了多少汗水啊……

兩人的頭在空中以加速度“嘣”地碰撞了

十七歲的餘月紅好象要被重重疊疊的說明書淹沒了。她慌亂地在一張張上海雜技團赴美演出的說明書上簽著名。她不明白她餘月紅怎麼會簽起名來,也不知道都是誰讓她簽的名。哦,當然,她知道這是在華盛頓的一個劇場裏,讓她簽名的都是對我們的雜技著了魔的美國觀眾。尤其是美籍華人,“你們的節目是第一流的!”“你們是代表中國的,你們給我們華僑增了光。我們坐在劇場裏都覺得那麼神氣!”“你就是演跳板蹬人的?謝謝!你們為中國人爭了光!”

這些話聽了多帶勁兒!餘月紅,他們還說了些什麼?快講給大家聽聽!

他們還說,還說……我不知道了。我簽名也簽不過來,而且當時我太高興了……

是啊,人太高興就會變糊塗了。人生也難得有這種高興到糊塗的時候,就讓餘月紅糊塗這一回吧。當一個人長時期地處於高度的緊張之後,能這麼糊塗一下,那簡直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可以品味到的糊塗的甜蜜啊……

不,餘月紅品味到的,更多的是苦澀,是想起來都叫人後怕的苦澀,是闖過來又感到那麼回味無窮的苦澀!

跳板蹬人這個節目,潘素梅得躺在特製的椅子上,象蹬缸似地蹬餘月紅。餘月紅就在她的腳掌上連翻十個跟頭,然後,潘素梅使勁把餘月紅蹬向空中。與此同時,一位男演員從高處蹦到跳板翹起的一頭,把站在跳板那頭的小黃姑娘彈了起來。小黃便在餘月紅騰空作後空翻兩周的一刹那,從餘月紅和潘素梅之間的空隙裏穿越過去,落到男演員那邊,用一手撐著他的頭作單臂倒立。而餘月紅也同時作完後空翻的動作。穩穩地落到潘素梅舉著的腳掌上。四個人中隻要有一個人稍有偏差,這個節目就會在刹那間砸鍋,甚至……

甚至有一次排練時,小黃剛從跳板上彈起向前穿越,餘月紅一個後空翻朝下衝,兩人的頭在空中以加速度嘣地碰撞了。餘月紅從空中摔下,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了,就在這一刹那,躺在特製椅子上的潘素梅趕緊抬身去攔她,餘月紅於是一下砸到潘素梅的臉上。餘月紅完好無損地從潘素梅身上蹦了下來,但是潘素梅的臉一下腫了起來,左眼流著血,一肘什麼也看不見了。

“潘老師,快去醫院!”

“把今天規定的動作練完了再去。”

“你的眼睛沒有黑的,也沒有白的了,全是通紅通紅的血啊!可嚇人啦!你不能再練啦!”

“我不練,你們怎麼辦?”

“我們自己練。”

“我不蹬你,你怎麼在空中翻?快站到我的腳上!”潘素梅說著就舉起了雙腿。

餘月紅望著潘素梅那給砸得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不忍心再站到她的腳掌上。

“潘老師,你快去醫院吧!”

如果說,餘月紅小時候盼著潘老師走,隻是為了自己好偷閑,那麼,這回她可完全是想著潘老師啊?甚至忘了自己剛才那“嘣”的一下撞得多疼!剛才要是摔在地上,誰知她會摔成個什麼樣兒?而且今後練的時候,誰也無法保證她不再“嘣”的一下。一個軟弱的人,這麼摔了以後還要接著練,就會感到又要麵臨著“嘣”的一下的威脅,就會愈想愈後怕,就會在想象中看到自己又摔上幾十次、死去幾百次了。

可是餘月紅的視像裏隻有潘老師那愈來愈腫得模糊不清的臉,隻有潘老師那久久地舉著的雙腿。是的,潘老師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舉著雙腿默默地等待著小姑娘站到自己的腳掌上。餘月紅啊,你怎麼還不明白?對於潘老師,比她的健康、她的生命更為重要的,就是把你蹬上去,帶出來啊!

餘月紅明白啦!她一下站到潘老師高舉著的腳掌上一潘老師,我以前太對不住你了!我再也不對你耍脾氣,再也不偷懶了。你說過的,練功就是練意誌。潘老師,我們一定要練出點名堂來……

當跳板蹬人這個節目以刹那間的對穿在華盛頓的劇場裏掀起瘋狂的熱浪,當一張張說明書夾帶著一股股興奮的浪潮拍擊著餘月紅的心田的時候,誰又會想到,為了這成功的一刹那,她度過了多少艱難的歲月!是的,成功的一刹那,是由多少成功的一天天,一年年凝成的!一個人成功的一刹那,又是糅合了多少別人的心血凝成的啊!

好了,寫得夠長的啦。畢竟,那隻不過是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