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時刻起,應該是已然注定了:1934年的張兆和,是那個年度塵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而沈從文呢,也從動筆的那一刻起,成了那個年度塵世上最癡情的男人。
在1月12日至2月2日的湘西行船中,沈從文置身於空水澄鮮的湘西山水間,一路盈盈地走,一路款款情深地寫,一共給張兆和寫了50餘封情信。
這樣數十封的書信,隨著時光的流逝,早已不再是那個叫張兆和的女子所一人獨有。它成為現代華語文本,提供給世界文學寶庫中最精美的藏品。它同時也成為現代海內外華裔子孫們,追溯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在這一片古老美麗的鄉村大地上世世代代生衍蕃息的、最唯美動人的讀物。
在世界文學的經典傳世著作中,將美麗的鄉村描繪得滲透進了靈魂的文學大家,應該是不乏其人的。像俄國的托爾斯泰,印度的泰戈爾,歐洲的盧梭、吉辛、梭羅等人,他們都令我們感覺到,在一種衣紋跌宕之間,鄉村文字的麗而不佻的明姿雅度。
可是,在這樣一眾的文字聖手間,可以將一條河流寫得如此溫潤滿掌心者,則恐怕僅有沈從文了。
那一條經曆過多少世道莽蒼、卻依然默默長流的千裏沅江,從沈從文在桃源上船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以它的哀怨與美麗震撼世界了。
1934年這樣的年份,對於現世的絕大多數人來講,真的是有一點遙遠了,遙遠到我們的今天,也隻能從一些幹巴巴的文字間,感受一點民國年間的波光掠影。可是,我們讀沈從文,讀他的清麗得仿佛一枝搖曳之水仙花的《湘行散記》,我們卻再次鮮明地看了沈從文這個斯文秀氣的書生,慢條斯理地走下行船,慢慢地坐穩在船中。他帶我們去看沅江兩岸的風景、吊腳樓、女人、船夫……
沈從文首先給他的“三三”,介紹了一個戴著昂貴水獺皮帽子的湘西本色人物。
13年前,也是寒冽的嚴冬季節。
這一位湘西漢子,穿著一身暗紅緞子的猞猁皮馬褂,卻因為記掛著青鬱河岸邊一個白臉長眉毛的女子,便從泊於淺水區的大船上,奮力跳進了結著薄冰的江麵,為的隻是向晚時分與那女子的一個幽會。
現在,時間使一些英雄脫離了塵世,沈從文的這位朋友也成為一間安靜小旅店的主人。但是,這湘西漢子的一顆愛心是不變的。
13年後,沈從文從常德坐船往鳳凰城。那重情意的湘西漢子,特意起早為沈從文送行。“桃花河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想起這樣的詩句,沈從文眺望湘西薄霧中,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全都像敷了一層灰藍,瀟灑秀麗中透出了雄渾蒼茫氣概。
沈從文覺得那湘西漢子頭戴的一頂水獺皮帽子,與這環境十分相宜。
因此,從文先生十分愉快地說:他坐的船是一隻油得黃黃的新船,可聽得出水在船底渡過的細碎聲音。如果張兆和想他了,不如就到夢裏麵來追他吧。
由於有張兆和的一份柔美的愛的支撐,沈從文對於這世界上,仍然從事著那一份古老而又憂傷的女子,又有了一份憮然的同情。
在那樣一條千裏行船的悠悠沅江上,每隔二三十裏地,就有一個像鴨窠圍這樣幽靜的憩息地。兩崖如刀削般危立。崖壁上長滿了小小的竹子,長年翠色逼人。兩邊高岸的吊腳樓,儼然地懸掛於半山腰中。
隻要有上下行駛的船隻泊岸,兩岸燈火搖曳的吊腳樓中,大抵都會傳出一種女子柔軟、迤邐的唱歌聲。歌聲輕飄、暗淡,且有一份固執,令沈從文想到了生命的悠長與無奈。
沈從文說: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生活,也有它清明如玉的地方。
船隻在鴨窠圍暫停之時,沈從文去高岸的河街上閑走。他偶然遇上了一個極年輕的女子。藍色圍裙的胸間,繡了一朵清白細致的小花。她的走路行事也是輕巧如鹿的。
沈從文跟這女子閑聊。這19歲活潑有趣的女子,卻滿不在乎地告訴他:
她除了跟水麵上行走的水手們睡覺,她的身子還被當地一個50多歲的老煙鬼所占有。她對於每天賺得的錢,並無大的興趣。她隻希望有一天,那些從水路上遠道而來的男人,會有一個人看中自己。然後,她就跟隨那人去遠方漂泊。
沈從文走下河岸,與一位叫天保的水上男子相遇。天保很爽快地給了沈從文一袋承望著女子暖心暖意的核桃,沈從文便回贈了天保四隻金色的蘋果。
後來,沈從文的船開錨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