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看見那個叫天保的水手快樂得什麼似的,高擎著四隻蘋果,口裏喊著一個女子的名字,轉身又往高岸上跑。沈從文覺得,這樣的人生,於秀麗中透出一種滄桑,徒然惹人低徊。
船蕩出河岸十丈遠。
從一間吊腳樓敞開的窗子中,飄出一個女子清唱的《十想郎》小曲。沈從文知道這是另外一個從事皮肉生涯的,吊腳樓女子,在認真地為一夜情郎送行。
沈從文想起在桃源不遠的後江地麵,住下過無數這樣的女子。她們都很認真地從事著自己這一份卑微的職業。那地方的風俗自古相傳。總是有一些從各地湧至的女子,使用自己新鮮的肉體,安慰著軍政各界,也安慰了無數在沅水上走動的煙販、木商、船主人等的怬惶寂寥的心。
在美麗到使人發呆的兩山翠碧之間,沈從文對他的“三三”講:這樣的環境,竟然也使得他的心變得十分溫柔。他竟然被河岸上水手與吊腳樓女子的調笑聲,所感動了。
後來,沈從文為了集中思緒想張兆和,便鑽進了自己的被蓋中,閉上眼睛。恍若之間,他竟然感覺到遠在北平的、張兆和的奶香的體味。行船隨了起伏的水勢軋軋作響,清幽的水聲也仿佛在與小船悄然說話!
沈從文講:在這樣美麗到哀戚的夜晚,隻有他無人講話。
他不管!
所以,他要向遠在千裏之外的“三三”故作嬌憨!
4
隻要把心安靜下來,讀過一遍《湘行散記》的讀者,大抵不會忘記那個氣象瑰麗的箱子岩。
一列青黛削立的石崖,夾江矗立。夕陽西下時,就濃妝成為一種異彩的屏立。石壁半途的百米高處,錯落有致的石罅縫隙,有木梁把暗紅漆成的懸棺,平靜地掛在了懸崖上,猶如這古老水流的天地長久。這樣懸崖不遠的地方,照例都有茅屋、碼頭,以及生息其間的喝酒調情的男人女子。
沈從文給“三三”講:他在那樣的河中,曾經經曆過一次真正的快樂。
那是五月初五的端午大節。三隻龍船擺在水麵。是船身狹長、船舷細描了朱紅線條的一種。膚色飽滿黝黑的青年槳手們,頭腰纏著紅布,有序分列於船舷之兩側。
鼓響船走。三隻船,像三隻羽掠水飛的金雕,在平滑如緞的潭水中,翔飛自如。
兩岸興奮的看客,聲響如雷。
有好事者從高岸拋下炮仗,半空中,紛紛揚揚地碎屑成了,繽紛落花的樣子。
到了夜晚時分,天上推出一隻冰輪乍湧的圓月。一切的人物、景物儼然地披上了一層鹽霜。意猶未盡的年輕人兀自燃著火把,將酒食搬上了龍舟。
這時看客已經散盡,水上的賽手們卻餘興未了,他們的上半夜還有一個水麵競遊。
在千裏奔流不息的沅江水麵,像這樣的大節慶不多。但它們卻實實在在地滋養了30餘萬水上漢子們鮮明的靈魂。
這些一輩子都在沅江水麵上討生活的漢子們,千百年來都是過著一種原始、自然而又冷峻的生活。
他們在吃得做得行得的少壯年紀,適時地把力氣賣給人家。漸入老境之後,就自然地在這江岸的某處,默然地死掉、腐爛掉。他們在生命的鮮動時,也沒有過高的祈求。他們隻祈望在未來的一天中,能有更多一份的事情做,下一天多吃一碗飯、多吃一塊肉。船行險灘的生死關頭,他們就希望岸邊吊腳樓中某位穿花裳的女子,能為了他們的血汗錢,認真地惦記著他們。
沈從文這趟回老家,在江麵上,看見過一個白須豁齒的老水手,專門為上灘的船拉纖。老水手人長得像俄羅斯大文豪托爾斯泰似的文秀,卻仍然願意為了一點錢,從從容容地生活於沅江之中。
看到這一切,沈從文就不由得感喟:多少曾經不可一世、橫衝直撞的民族,皆墮落與消亡了。多少曾經趾高氣揚、血腥殺戮與爭奪的大人物。皆衰老與滅亡了。隻有這一個謙卑而又平和的華夏民族,仿佛一朵薔薇花的芬芳,雋永地開放。這樣的人生,倘使一個寫手試圖走近了描繪它,任何人類的辭藻都是貧寒的。
所以,沈從文嗬氣若蘭地,俯在“三三”的耳鬢講: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人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這時節,沈從文覺得自己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軟弱。
這一個浸透在愛情之中的沈從文!
這一個把張兆和一顆小女子的心,牽引在千裏沅江翱翔,浪漫到無可救藥的男人!
如今,世事輪回到了世俗不堪的現代,我們還可以到哪裏去尋找,像沈從文那樣月白風清的男子呢?還有他古秀、縱肆,堪稱閨閫知己的情書?我們今天的男子,即便是風雅一族,除了道貌岸然、故作危高的弄了一點的桃色風月,以打發無聊的日子,又還有誰真正懂得以一顆溫柔、纏綿、依賴的心靈,去珍惜那些識愛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