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曆來對於文學觀念的混淆不清,中國文學史的範圍,似乎更難確定。至今日還有許多文學史的作者,將許多與文學漠不相幹的東西寫入文學史之中去,同時還將許多文學史上應該講述的東西反而撇開去不談。
最早的幾部中國文學史簡直不能說是“文學史”,隻是經、史、子、集的概論而已;而同時,他們又根據傳統的觀念——這個觀念最顯著地表現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裏——將純文學的範圍縮小到隻剩下“詩”與“散文”兩大類,而於“詩”之中,還撇開了“曲”——他們稱之為“詞餘”,甚至撇開了“詞”不談,以為這是小道;有時,甚至於散文中還撇開了非“正統”的駢文等東西不談;於是文學史中所講述的純文學,便往往隻剩下五七言詩、古樂府以及“古文”。
我們第一件事,便要先廓清了許多非文學的著作,而使之離開文學史的範圍之內,回到“經學史”、“哲學史”或學術思想史的他們自己的領土中去。同時更重要的卻是要把文學史中所應述的純文學的範圍放大,於詩歌中不僅包羅五七言古律詩,更要包羅著中世紀文學的精華——詞與散曲;於散文中,不僅包羅著古文與駢文等,也還要包羅著被罵為野狐禪等的政論文學,策士文學,與新聞文學之類;更重要的是,於詩歌、散文二大文體之外更要包羅著文學中最崇高的三大成就——戲劇、小說與“變文”(後來之彈詞、寶卷)。這幾種文體,在中國文壇的遭際,最為不幸。它們被壓伏在正統派的作品之下,久不為人所重視;甚至為人所忘記,所蔑視。直到了最近數十年來方才有人在談著。我們現在是要給它們以曆來所未有的重視與詳細的講述了!
但這種新的資料,自小說、戲劇以至寶卷、彈詞、民歌等,因為實在被遺忘得太久了的緣故,對於他們有係統地研究與講述便成了異常困難的工作。我們常常感覺到,如今在編述著中國文學史,不僅僅是在編述,卻常常是在發見。我們時時地發見了不少的已被亡失的重要的史料,例如敦煌的變文,《元刊平話五種》,《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之類。這種發見,其重要實在不下於古代史上的特洛伊(Troy)以及克裏底(Crete)諸古址的發掘。有時且需要變更了許多已成的結論。這種發見還正在繼續進行著,正如一個偉大的故國遺址,還正在發掘進行中一樣。這使我們編述中國文學史感覺到異常困難,因為新材料的不絕發見,便時時要影響到舊結論的變更與修改;但同時卻又使我們感覺到異常的興奮,因為時時可以得到很重要的新的資料,一個新的刺激。有時,我們自己也許還是一個執鏟去土的從事發掘工作的人。
還有一件事我們不能不注意,那便是史料的辨偽。中國文學史的曆程,實在是太長了,即就那最可靠的最早的史料而論,也有了三千年以上的來曆。對於遠古的在《詩經》與《楚辭》以前的詩歌,其靠不住的性質,是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的。所傳黃帝時代的《彈歌》,以及皇娥、白帝子之歌一類,當然是不可信的;即《堯典》中所載的君臣賡和之作也都是後人的記載。大約在馮惟訥《古詩紀》的古逸一部,詩歌中可信的實在不多。但不僅遠古的著作如此,即較為近代的東西也還是有許多的爭論。《西遊記》小說向來視為元人丘長春之作,直至最近方才論定為明人吳承恩的創作。而相傳的李陵、蘇武的五言詩其真偽也是紛紜不已。
有許多的謬誤的觀念,便往往因此而構成。且舉一個有趣的例。有一部明人的選本,載了一篇向未被發見過的建安七子時代的王粲《月賦》;居然有許多人相信其為一篇真實的逸文的發見,將其補入漢、魏辭賦之林。但經了細心的批評家的研究,原來這一篇賦便是謝莊的著名的《月賦》!《月賦》的開頭假托著“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悄焉疚懷,不怡中夜……於時斜漢左界,北陸南躔,白露曖空,素月流天。沉吟齊章,殷勤陳篇。抽毫進牘,以命仲宣。仲宣跪而稱曰……”選者目未睹《文選》,便徑定為仲宣之作。類似的可笑的作偽,尚未為我們所覺察者,當更為不少。史料的謹慎的搜輯,在中國文學史的編纂中,因此便成了重要的一個問題。
“曆史”的論著為宏偉的巨業,每是集體的創作,但也常是個人的工作。以《史記》般的包羅萬有的巨著,卻也隻是出於司馬遷一人之手。希臘的曆史之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史書,也是他個人的作品。文學史也是如此,曆來都是個人的著作。但個人著作的文學史,卻也有個區別:有的隻是總述他人已得的成績與見解而整理排比之的,這可以說是“述”,不是“作”;有一種卻是表現著作者特創的批評見解與特殊的史料的,那便是“作”,而不是“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