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頗有人懷疑屈原的存在,以為他也許和希臘的荷馬,印度的瓦爾米基一樣,乃是一個箭垛式的烏有先生。荷馬、瓦爾米基之果為烏有先生與否,現在仍未論定——也許永久不能論定——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卻與他們截然不同。荷馬的《伊利亞特》、《奧德賽》,瓦爾米基的《羅摩衍那》,乃是民間傳說與神話的集合體,或民間傳唱已久的小史詩,小歌謠的集合體。所以那些大史詩的本身,應該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馬、瓦爾米基那樣的作家,即使有之,我們也隻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者”。屈原這個人,和屈原的這些作品,則完全與他們不同。他的作品像《離騷》、《九章》之類,完全是抒寫他自己的幽憤的,完全是訴說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個人的抒情哀語,而不是什麼英雄時代的記載。他們是反映著屈原的明了可靠的生平的,他們是帶著極濃厚的屈原個性在內的。他們乃是無可懷疑的一個大詩人的創作。
《漢書·藝文誌》裏有《屈原賦》二十五篇。王逸《章句》本的《楚辭》與朱熹《集注》本的《楚辭》,所錄屈原著作皆為七篇。七篇中,《九歌》有十一篇,《九章》有九篇,合計之,正為二十五篇,與《漢誌》合。但王逸《章句》本,對於《大招》一篇,卻又題著“屈原作,或曰景差作”。則屈原賦共有二十六篇。或以為《九歌》實隻十篇,因《禮魂》一篇乃是十篇之總結。故加入《大招》,仍合於二十五篇之數。或則去《大招》而加《招魂》,仍為二十五篇。或則以《九歌》,作九篇,仍加《大招》、《招魂》二篇,合為二十五篇。但無論如何,這二十五篇,決不會全是屈原所作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很可懷疑的。《遠遊》中有“羨韓眾之得一”語。韓眾是秦始皇時的方士,此已足證明《遠遊》之決非屈原所作的了。《卜居》、《漁父》二篇,更非屈原的作品。兩篇的開始,俱說“屈原既放”,顯然是第三人的記載。王逸也說:“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此外《九歌》、《天問》等篇,也都各有可疑之處。我們所公認的屈原的作品,與他的生活有密切的關係者,僅《離騷》一篇及《九章》九篇而已。
《離騷》為古代最重要的詩篇之一,也是屈原所創作的最偉大的作品。“離騷”二字的解釋,司馬遷以為“猶離憂也”。班固以為“離,猶遭也;騷,憂也”。《離騷》全文,共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一字。作者的技能在那裏已是發展到極點。她是秀美婉約的,她是若明若昧的。她是一幅絕美的錦幛,交織著無數絕美的絲縷;自曆史上,神話上的人物,自然界的現象,以至草木禽獸,無不被捉入詩中,合組成一篇大創作。
屈原想象力是極為豐富的。《離騷》雖未必有整飭的條理,雖未必有明晰的層次,卻是一句一辭,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各自圓瑩可喜,又如春園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實各在向春光鬥妍。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敘述他的身世性格,繼而說他自己在“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之時,不得不出來匡正。“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不料當事者並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讒而齌怒”。他“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在這時,“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獨有他的心卻另有一番情懷。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的心境是那樣的純潔:“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因而慨然地說道:“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誌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在這時,他已有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