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頗想退修初服,“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然而他又不能決心退隱。女媭又申申地罵他,勸他不必獨異於眾。“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餘之中情。”他卻告訴她說,“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時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騁其想象“上下而求索”。“飲餘馬於鹹池兮,總餘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遊以逍遙。”但“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他悶悶至極,便命靈氛為他占之。靈氛答曰:“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他欲從靈氛之所占,心裏又猶豫而狐疑。“巫鹹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巫鹹又告訴他說道:“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鑊之所同。……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他仍不以此說為然。
他說道:“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實在的,“既幹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他終於猶豫著,狐疑著,不能決定走哪一條路好。最後他便決絕地說道:“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曆吉日乎吾將行。”及其“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便又留戀瞻顧而不能自已。“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他始終在徘徊瞻顧,下不了決心。他始終地猶豫著,狐疑著,不知何所適而後可。到了最後之最後,他隻好浩然長遠地歎道:“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他始終是一位詩人,不是一位政治家。他是不知權變的,他是狷狷自守的。他也想和光同塵,以求達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沒有那麼靈敏的手腕。他的潔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違反本願的行動。於是他便站立在十字街頭:猶豫狐疑,徘徊不安。他的最後而最好的一條路便隻有:“從彭鹹之所居。”
在《九章》裏的九篇裏,大意也不外於此。《九章》本為不相連續的九篇東西,不知為什麼聯合為一篇而總名之曰《九章》。這九篇東西,並非作於一時,作風也頗不相同。王逸說:“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於聲。後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於一時之言也。”他以《惜往日》、《悲回風》二篇為其“臨絕之音”。其他各篇則不複加以詮次。後人對於他們的著作時日的前後,議論紛紜。《涉江》首句說,“餘初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似也為晚年之作。《惜誦》、《抽思》二篇,其情調與《離騷》全同,當係同時代的作品。《橘頌》則音節舒徐,氣韻和平,當是他的最早的未遇困厄時之作。然在其中,已深蘊著詩人的矯昂不群的氣態了:“嗟爾幼誌,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思美人》仍是寫他自己的低徊猶豫。《哀郢》是他在被流放的別地,思念故鄉而作的。他等候著複召,卻永不曾有這個好音。他最後隻好慨歎地說道:“曼餘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涉江》也是他在被放於南方時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