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以為《天問》是古代用以考問學生的試題。這話頗有人加以非笑,以為在古代時,究竟要考問什麼學生而用到這些試題。我們以為以《天問》為試題,或未免過於武斷;但《天問》之非一篇有意寫成的文藝作品,則是無可懷疑的。她在古時,或者是一種作者所用的曆史、神話、傳說的備忘錄也難說。或者竟是如希臘赫西奧德(Hesiodos)所作的《神譜》,或阿波洛道魯斯(Apollodorus)的《圖書紀》。體裁乃是問答體的,本附有答案在後。後人因為答題過於詳細,且他書皆已有詳述,故刪去之,僅存其問題,以便讀者的記誦。這個猜測或有幾分可能性吧。
《大招》或以為屈原作,或以為景差作。王逸以為:“疑不能明。”朱熹則直以為景差作。《招魂》向以為宋玉作,並無異辭。至王夫之、林雲銘他們,始指為屈原作。此二篇內容極為相同。假定一篇是屈原“作”的話,則第二篇決不會更是他“作”的。但這兩篇原都是民間的作品。朱熹在《招魂》題下,釋曰:“古者,人死,則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麵而號曰‘皋某複’。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覆屍。此禮所謂複。而說者以為招魂複魂。又以為盡愛之道,而有禱祠之心者,蓋猶冀其複生也。如是而不生,則不生矣。於是乃行死事。此製禮者之意也。而荊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此種見解,較之王逸的“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自然高明得多。《大招》之作用,也是同一意思。所以這兩篇“招魂”的文章,無論是屈原,是宋玉,是景差所“作”,其與作者的關係都是很不密切的,他們隻是居改作或潤飾之勞而已。
這兩篇作品的影響,在後來頗不小。屈原的作品,如《離騷》,如《九章》,宋玉的作品,如《九辯》,都是浩浩莽莽的直抒胸臆之所欲言。他們隻有抒寫,並不鋪敘。隻是抒情,並不誇張。隻是一氣直下,並不重疊地用意描狀。至於有意於誇張的鋪敘種種的東西,以張大他們的描狀的效力者,在《楚辭》中卻隻有《大招》、《招魂》這兩篇。例如,他們說美人,便道:“朱唇皓齒,嫭以姱隻;比德好閑,習以都隻;豐肉微骨,調以娛隻,魂乎歸徠,安以舒隻;嫮目宜笑,蛾眉曼隻;容則秀雅,稚朱顏隻;魂乎歸徠;靜以安隻。
”(《大招》)他們說宮室,便道:“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台累榭,臨高山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穾廈,夏室寒些。川穀徑複,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泛崇蘭些。經堂入奧,朱塵筵些。”(《招魂》)說飲食,說歌舞,也都是用這種方法。又他們對於招來靈魂,既曆舉四方上下的可怕不可居住,又盛誇歸來的可以享受種種的快樂。這種對稱的敘述,重疊的有秩序的描狀,後來的賦家差不多沒有一篇不是這樣的。《三都賦》是如此,《七發》是如此,《簫賦》也是如此。“賦者,鋪也”一語,恰恰足以解釋這一類的賦。《大招》、《招魂》的重疊鋪敘,原是不得不如此的宗教的儀式。卻不料反開了後來的那麼大的一個流派。
在《楚辭》裏,可指名的作家,屈原以外,便是宋玉了。《史記》在《屈原列傳》之末,提起這樣的一句話:“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司馬遷並沒有說起宋玉的生平。在《漢書·藝文誌》裏,於“宋玉賦十六篇”之下,也隻注著“楚人,與唐勒並時,在屈原後也”。《韓詩外傳》(卷七)及《新序》(雜事第一及第五)裏,說起:宋玉是屈原以後的一位詩人,事楚襄王(《韓詩外傳》作懷王)為小臣,並不得誌。他在朝廷的地位,大約是與漢武帝時的司馬相如、枚皋、東方朔諸人相類。與他同列者有唐勒、景差諸人,皆能賦。他的一生,大約是這樣的很平穩的為文學侍從之臣下去。他的死年,大約在楚亡以前。他與屈原的關係,以上幾部書都不曾說起過。隻有王逸在他的《楚辭章句》上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九辯·序》)這話沒有根據。大約宋玉受屈原的影響則有之,為實際上的師弟則未必然。他在當時頗有一部分的勢力,他的鋒利的談片,或為時人所豔稱,所以他有許多逸事流傳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