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言詩的產生 (1)(1 / 2)

五言詩的重要——五言詩不會產生於蘇李的時代——更不會產生在枚乘的時代——最早的五言詩——民歌與民謠——《古詩十九首》等——兩篇偉大的五言敘事詩:《悲憤詩》與《孔雀東南飛》——蔡邕、酈炎、孔融等——樂府古辭——相和歌辭——《漢鐃歌》

五言詩的產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大事件,一個大進步。《詩經》中的詩歌,大體是四言的。《楚辭》及楚歌,則為不規則的詞句。楚歌往往陷於粗率。而四言為句,又過於短促,也未能盡韻律的抑揚。又其末流乃成了韋孟《諷諫詩》,傅毅《迪誌詩》等等的道德訓言。五言詩乘了這個時機,脫穎而出,立刻便征服了一切,代替了四言詩,代替了楚歌,而成為詩壇上的正宗歌體。自屈原、宋玉之後,大詩人久不產生。五言詩體一出現,便造成建安、正始、太康諸大時代。曹操、曹植、陶潛諸大詩人便也陸續地產生了。詩思消歇的“漢賦時代”遂告終止。

五言詩產生在什麼時候呢?鍾嶸《詩品》托始於李陵。蕭統的《文選》也以“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幾篇為李陵之作。徐陵選《玉台新詠》則以“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諸作為枚乘之詩。如果枚乘、李陵之時,五言詩的體格已經是那麼完美了,則他們的起源自當更遠在其前了。至少五言詩是當與漢初的《楚辭》及楚歌同時並存的。然而,在漢初,我們卻隻見有“大風起兮雲飛揚”、“諸呂用事兮劉氏微”、“力拔山兮氣蓋世”,卻絕不見有五言詩的蹤影。即在武帝之時,也隻有“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東方朔歌),“鳳兮鳳兮歸故鄉”(司馬相如歌),“秋風起兮白雲飛”(武帝《秋風辭》);卻絕不見有五言詩的蹤影。那麼,枚乘、李陵的“良時不再至”、“西北有高樓”等的至完至美的五言詩,難道竟是如摩西的《十誡》、穆罕默德的《可蘭經》似的從天上落下,由上帝給予的嗎?像這樣的奇跡,是文學史上所不許有的。

我們且看,主持著李陵、枚乘為五言之祖的人,到底有提出什麼重要證據來沒有。

鍾嶸、蕭統皆以李陵為五言之祖。然鍾嶸他自己已是遊移其詞:“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炎漢之製,非衰周之倡也。”《昭明文選》,先錄《古詩十九首》,題曰古詩,並不著作者姓氏,其次乃及李陵之作。然鍾嶸嚐說:“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去者日以疏”正在《古詩十九首》中。鍾氏既疑其為“建安中曹、王所製”。而蕭統卻反列於李陵之上。可見這兩位文藝批評家對於這些古作的時代與作者,也是彼此矛盾,且滿肚子抱了疑問的。劉勰說:“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雲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此語最可注意。《漢書·藝文誌》選錄歌詩,最為詳盡,自高祖歌詩二篇,以至李夫人及幸貴人歌詩三篇,南郡歌詩五篇等,凡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無不畢錄。

假如李陵有如許的佳作,《藝文誌》的編者是決不會不記錄下來的。又《漢書》傳記中,所錄詩賦散文,至為繁富。李陵傳中,亦自有其歌:“徑萬裏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這是蘇武還漢時,李陵置酒賀武,與武訣別之詩。所謂李陵別蘇武詩,蓋即此詩而已。別無所謂“良時不再至”諸作也。這詩乃是當時流行的楚歌的格式,也恰合李陵當時的情緒與氣概。“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能辭”,“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這三首“別詩”,誠極纏綿悱惻之至,然豈是李陵別蘇武之詩!又豈是“置酒賀武曰:‘異域之人,一別長絕’,因起舞而歌,泣下數行,遂與武決”的李陵所得措手的!《古文苑》及《藝文類聚》中,又有李陵的《錄別詩》八首,“有鳥西南飛”、“爍爍三星列”等,則更為不足信了。

蘇武亦傳有“結發為夫妻”、“黃鵠一遠別”諸詩,其不足信,更在李陵詩之上。像“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誠是一篇悲婉至極的名作,卻奈不能和蘇武這一個人名聯合在一處何!又有武《答李陵詩》一道,見《古文苑》及《藝文類聚》;《別李陵詩》一首,見《初學記》。則更為顯然的偽托。

為什麼鍾、蕭諸人定要將這些絕妙好詞抬高了三個多世紀而與李陵、蘇武發生了關係呢?可能的解釋是:自“五胡亂華”之後,中原淪沒,衣冠之家不東遷則必做了胡族的臣民,蘇、李的境況,常是他們所親曆的。所以他們對於蘇、李便格外寄予同情。基於這樣的同情,六朝人士便於有意無意之中,為蘇、李製造了,附加了許多著作。有名的《李陵答蘇武書》便是這樣動機偽作出來的。將許多無主名的古詩黏上了蘇、李的名字,其動機當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