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五言詩始於枚乘之說,則連鍾嶸、蕭統他們也還不知道。這一說,較之始於蘇、李的一說為更無根據,更無理由。第一次披露的,是徐陵編輯的《玉台新詠》。他以《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明月何皎皎》、《涉江采芙蓉》八首,定為枚乘作,更加了《蘭若生春陽》一首。大約硬派這九首“古詩”於枚乘名下的,當是相沿的流說,未必始於徐陵。劉勰在他的《文心雕龍》中已說起:“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徐陵好奇過甚,以此“或稱”,徑見之著錄了。
總之,五言詩發生於景、武之世(公元前156—前87年)的一說,是絕無根據的。在六朝以前沒有人以五言詩為始自景、武之世,也沒有一首五言詩是可以確證其為景、武之世之所作。虞美人答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一歌的:“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見《史記正義》)以及卓文君給司馬相如與之決絕的《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見《西京雜記》)固與蘇、李、枚乘同為不可靠的。即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斂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作於成帝(公元前32—前7年)之時者,劉勰且以為疑,《文選》李善注也以為“古詞”。則西漢之時,有否如此完美的五言詩,實是不可知的。顏延之《庭誥》說:“李陵眾什,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製。至其善篇,有足悲者。”蘇東坡答劉沔書說:“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詩,有‘江漢’之語,而蕭統不悟。”(《通考》引)洪邁《容齋隨筆》說:“《文選》李陵、蘇武詩,東坡雲後人所擬。餘觀李詩雲:‘獨有盈觴酒。’盈,惠帝諱。漢法觸諱有罪,不應陵敢用。
東坡之言可信也。”顧炎武《日知錄》說:“李陵詩,‘獨有盈觴酒’,枚乘詩,‘盈盈一水間’。二人皆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諱,又可知其為後人之擬作,而不出於西京矣。”又《文選旁證》引翁方綱說:“今即以此三詩論之,皆與蘇李當日情事不切。史載陵與武別,陵起舞作歌‘徑萬裏兮’五句,此當日真詩也。何嚐有攜手河梁之事。所以‘河梁’一首言之,其曰:‘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此謂離別之後,或尚可冀其會合耳。不思武既南歸,即無再北之理。而陵雲:‘大丈夫不能再辱!’亦自知決無還漢之期。則此日月弦望為虛辭矣。”翁氏又說:“‘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蘇、李二子之留匈奴,皆在天漢初年。其相別則在始元五年。是二子同居者十八九年之久矣。安得僅雲三載嘉會乎?……若準本傳歲月證之,皆有所不合。”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也說:“七言至漢,而《大風》、《瓠子》,見於帝製;《柏梁》聯句,一時稱盛。而五言靡聞。其載於班史者,唯‘邪徑敗良田’童謠,見於成帝之世耳。……要之,此體之興,必不在景、武之世。”由此可知以《古詩十九首》等無主名的五言詩為枚乘、蘇、李所作,是有了種種的實證,知其為無稽的;固不僅僅以其違背於文學發展的規律而已。
那麼五言詩,應該始於何時呢?五言詩的發生,是有了什麼樣的來曆呢?我們所知道的,最早的最可靠的五言詩,是《漢書·五行誌》所載的漢成帝時代的童謠:
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
桂樹華不實,黃雀巢其顛。
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
及班固的《詠史詩》:“三王德彌薄,惟後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逮長安城。”這些五言詩,都是很幼稚的。可見其離草創的時代還未遠。又《漢書》載永始、元延間(公元前16—前9年)《尹賞歌》:“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枯骨後何葬。”《後漢書》載光武時(公元25—55年)《涼州歌》:“遊子常苦貧,力子天所富。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後漢書》又載童謠歌雲:“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崔氏家傳》載崔瑗為汲令,開溝造稻田,蒲鹵之地,更為沃壤,民賴其利。長老歌之道:“上天降神明,錫我仁慈父。臨民布德澤,恩惠施以序。穿溝廣溉灌,決渠作甘雨。”常璩《華陽國誌》載太山吳資,孝順帝永建中(公元126—131年)為巴郡太守,屢獲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