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常因了易地之故,每有一首轉變於各地,成為好幾首的,也常襲用常唱常見的語句的。這在許多“古詩”、“古詞”裏都可以見到。又我們如果仔細地讀了那許多“古詩”、“古詞”,便知道她們雖或經過了好幾次的文人的改作,或竟是文人的擬作,卻終於撲滅不了民歌的那種淳樸的特色。民歌的天真自然的好處,往往是最不會喪失了去的;而一到了文人的筆下,也往往會變成更偉大的東西。失去了的乃是野陋,保存了的卻都是她們的真實的美,且更加上了文士們的豐裕的辭囊。
五言的敘事詩,在這時候,並不發達。敘事詩的構成本比抒情詩為難。抒情詩可以脫口而出;敘事詩則非有本事,有意匠,有經營不可。在樂府古辭之中,原有些敘事詩,但大都不是以五言體寫成的;用五言詩寫的,隻有《陌上桑》等一二篇耳。現在我們所講的五言體的敘事詩,在實際上隻有兩篇。而這兩篇,卻都是很偉大的作品;結構都很宏麗,內容也極動人,遣詞也很雋妙。民間敘事詩,假定在那時已經發達的話,這兩篇卻決不是純然出於民間的,至少也是幾個傑出於民間的無名文人的大作,而經過了幾個大詩人的潤改的。這兩篇大作便是:《悲憤詩》(相傳為蔡琰作)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先說《悲憤詩》。
《悲憤詩》共有兩篇,一篇是五言體,一篇是楚歌體,更有一篇《胡笳十八拍》,其體裁乃是這時所絕無僅有的類似以音樂為主的“彈詞”體。這三篇的內容,完全是一個樣子的,敘的都是蔡琰(文姬)的經曆。由黃巾起義,她被擄北去起,而說到受詔歸來,不忍與她的子女相別,卻終於不得不回的苦楚為止。(琰為邕女,博學有才辯,適河東衛仲道。夫亡,無子,歸寧於家。興平中,天下喪亂,姬為胡騎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陳留董祀。)這三篇的結構也完全是一個樣子的,全都是用蔡琰自述的口氣寫的;敘述的層次也完全相同。
難道這三篇全都是蔡琰寫作的嗎?如此情調相同的東西,她為什麼要同時寫作了三篇呢?以同一樣的戀愛的情緒,在千百種的幻形中寫出,以同一樣的人生觀念,在千百個方式中寫出,都是可能的;卻從來不曾有過,以同一個故事,連布局結構都完全相同,乃用同一種敘事詩的體裁,在同一個作家的筆下,連續表現三篇之多的。《胡笳十八拍》一篇,乃是沿街賣唱的人的敘述,有如白發宮人彈說天寶遺事的樣子,有如應伯爵盲了雙目,以彈說西門故事為生的情形(應事見《續金瓶梅》)。難道這樣的一種敘事詩竟會出於蔡琰她自己的筆下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三篇之中,《胡笳十八拍》不成問題的是後人的著作;且也顯然可見其為《悲憤詩》的放大。此外,尚有兩篇《悲憤詩》,到底哪一篇是蔡琰寫的呢?楚歌體的一篇《嗟薄祜兮遭世患》比較寫的簡率些,五言體的《漢季失權柄》則比較的寫得詳盡些。《後漢書》謂:“琰歸董祀後,感傷亂離,追懷悲憤,作詩二章。”則此二章,五言體的與楚歌體的,皆是琰作的了。但所謂二章,未必便指的是不同體的二篇。
或者原作本是楚歌體的;成後,乃再以當時流行的五言體重寫一遍的吧?不過細讀二詩,楚歌體的文字最渾樸,最簡練,最著意於練句造語;一開頭便自歎薄祜遭患,門戶孤單,自身被執以北;以後便完全寫她自己在北方的事。沒有一句空言廢話。確是最適合於琰悲憤的口吻。琰如果有詩的話,則這一首當然是她寫的無疑。琰在學者的家門,古典的習氣極重;當然極有采用了這個詩體的可能。至於五言體的一首,在字句上便大增形容的了。先之以董卓的罪過,再之以胡兵的劫略,直至中段,才寫到自己。且琰的父邕原在董卓的門下,終以卓黨之故被殺。琰為了父故,似未便那麼痛斥卓吧!詩中敘述胡兵擄略人民的事:“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大似韋莊的《秦婦吟》。像這樣的詩,雖用第一身的口氣寫之,實頗難信其為作者自身的經曆。最有可能的,是時人見到了琰的《悲憤詩》,深感其遭遇,便以五言體重述了出來。後人分別不清,便也以此作當為琰之作的了。五言詩體到了這時,正到運用純熟之境,作者們每想以這一種新成熟的新詩式,來試試新的文體,而五言體的《悲憤詩》及《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兩大名作,便是他們的偉大的試作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