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一詩,頗有許多意見與問題。但其為中國古代詩史上的一篇最宏偉的敘事詩,卻沒有一個人否認。此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沈歸愚以為是“古今第一首長詩”。敘的是一個家庭中的悲劇。其著作的時代似較晚,當是五言詩的黃金期中的作品。序文雲:“時人傷之,為詩雲爾。”假如序言完全可靠的話,此詩也是“漢末建安(公元196—220年)中”的“時人”所著的了。然論者對此,異議尚多。梁啟超說,像《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詩》一類的作品,都起於六朝,前此卻無有(《印度與中國文化之親屬關係》)。
為什麼這一類的敘事詩會起於六朝呢?他主張,他們是受了佛本行讚一類的翻譯的佛教文學的影響。但有人則反對他的主張,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於中國以前。中國的敘事詩,並不是突然而起的。在漢人樂府中,已有了好些敘事詩,如《陌上桑》、《婦病行》、《孤兒行》、《雁門太守行》等皆是。蔡琰的《悲憤詩》也在漢末出現。又魏黃初(約公元225年)間,左延年有《秦女休行》。在這個時代(公元196—225年)的時候,寫作敘事詩的風氣確是很盛的。所以《孔雀東南飛》之出現於此時,並無足怪。五言詩在此時實已臻於抒情敘事,無施不可的黃金期了。
有主名的五言詩的早期作家,有蔡邕、秦嘉、酈炎諸人。蔡邕的《飲馬長城窟行》為五言詩中最雋妙者之一,然或以為係古詞,非他所作。他的《翠鳥》一作,其情思便遠沒有《飲馬長城窟行》那麼雋美了:“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
秦嘉字士會,隴西人。桓帝時仕郡上計,入洛,除黃門郎。病卒於津鄉亭。當他為郡上計時,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麵別。他贈詩有雲:“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深情繾綣,頗足感人。然已離開民間歌謠的風格頗遠。
酈炎(酈炎見《後漢書》卷二百十)的《見誌詩》二首,其一:“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修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趙壹(趙壹見同上)的《疾邪詩》二首:“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肮髒倚門邊”,及“執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芻。賢者雖獨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複空馳驅,哀哉複哀哉,此是命矣夫。”以及孔融的《雜詩》:“岩岩鍾山首,赫赫炎天路……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臨終詩》:“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都是以五言的新體來抒寫他們的悲憤的。五言詩在此時,已占奪了四言詩及楚歌的地位,而成為文士階級所常用的詩體了。五言詩到了這個時代,漸漸地離開民間而成為文人學士的所有物了。自成帝(公元前32年)至這時(公元219年)凡二百五十年,五言詩已由草創時代而到了她的黃金時代;已由民間而登上了文壇的重地了。
當五言詩在暗地裏生長著的時候,其接近於音樂的詩篇,則發展而成為樂府。唯樂府不盡為五言的。《漢書》卷二十二說:“(武帝)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同書卷九十二又說:“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幸於上,號李夫人……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又同書卷九十七上,說李夫人死,武帝思念不已,令方士齊人少翁招魂。武帝仿佛若有所遇,乃作詩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因“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