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和他的《史記》——一部宏偉的百科全書體的史書——《史記》在文學上的影響——《淮南子》——董仲舒、公孫弘——徐樂、嚴安等——劉向、劉歆父子——他們的整理工作的重要——班固與荀悅——理性的複活時代——王充的《論衡》——王符、仲長統等
這個時代,兩司馬並稱,然司馬遷的重要,實遠過於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以虛誇無實之詞,寫荒誕不真的內容,他以烏有先生、亡是公為其所創作的人物,其作品的內容,也不過是“烏有”、“亡是”之流而已。司馬遷的著作卻是另一個方麵的,他的成就也是另一個方麵的。他不誇耀他絕代的才華,他低首在那裏工作。他排比,他整理古代的一切雜亂無章的史料,而使之就範於他的一個囊括一切前代知識及文化的一個創作的定型中。而他又能運之以舒卷自如,豐澤精刻的文筆。他的空前的大著《太史公書》(《史記》)不僅僅是一部整理古代文化的學術的要籍,曆史的巨作,而且成了文學的名著。中國古代的史書都是未成形的原始的作品,《太史公書》才是第一部正式的史書,且竟是這樣驚人的偉作。司馬遷於史著上的雄心大略,真是不亞於劉徹之在政治上。遷(司馬遷見《漢書》卷五十六,又《史記》卷一百三十,自序生平甚詳)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人,生於公元前145年(景帝中五年丙申),其卒年不可考,大約在公元前86年(漢昭帝始元元年乙未)以前。
父談為太史令。遷“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初為郎中,後繼談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後五年(太初元年)始著手作其大著作《史記》。後李陵降匈奴,遷為之辯護,受腐刑。後又為中書令,尊寵任職。遷之作《史記》(《史記》有通行《二十四史》本),實殫其畢生之精力。自遷以前,史籍之體裁,簡樸而散漫,像《國語》、《國策》、《春秋》、《世本》之類,都是未經剪裁的史料。於是遷乃采經摭傳,纂述諸家之作,合而為一書。其取材有根據於古書者,有記敘他自己的見聞,他友人的告語,以及旅遊中所得者。其敘述始於黃帝(公元前2697年),迄於漢武帝。“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自序》)分本紀十二,年表十,書八,世家三十,列傳七十。本紀為全書的骨幹。年表、書、世家、列傳,則分敘各時代的世序,諸國諸人的事跡,以及禮儀學術的沿革。
將古代繁雜無序的書料,編組成這樣完美的第一部大史書,其工作至艱,其能力也至可驚異。自此書出,所謂中國的“正史”的體裁以立。作史者受其影響者至二千年。此書不僅為政治史,且包含學術史、文學史以及人物傳的性質。其八書——《禮書》、《樂書》、《律書》、《曆書》、《天官書》、《封禪書》、《河渠書》、《平準書》——自天文學以至地理學、法律、經濟學無不包括在內。其列傳則不惟包羅政治家,且包羅及於哲學家、文學家、商人、日者,以至於民間的遊俠。在文字一方麵亦無一處不顯其特創的精神。他串集了無數的不同時代,不同著者的史書,陶融冶鑄之為一,正如合諸種雜鐵於一爐而燒冶成了一段極純整的鋼鐵一樣,使我們毫不能見其湊集的縫跡。此亦為一大可驚異之事。且遷之采用諸書,並不拘拘於采用原文。有古文不可通於今者,則改之。在後來文學史上,《史記》之影響也極大。古文家往往喜擬仿他的敘寫方法。實際上,《史記》的敘寫,雖簡樸卻能活躍動人,能以很少的文句,活躍躍地寫出其人物的性格,且筆端常帶有情感。像下麵《刺客列傳》(卷八十六)的一段,便是好例:
荊軻者,衛人也……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乃裝為遣荊卿……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複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上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得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擲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複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