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玄談與其反響(1 / 2)

玄談之風所以流行的原因——魏晉時代諸名士講談名理的情況——反響的發生——裴的《崇有論》——玄談諸家在文壇上的地位——王弼與何晏——“竹林七賢”——“八達”與“四友”——阮修主張無鬼論——江統《徙戎論》

王充開始了對於古書的懷疑、問難之風。這把前漢若幹年來的守一經、專一師的儒生們的迂狹可笑的觀念打得粉碎。自此以後,爭立某經或某師之說於學官的習慣便銷聲匿影。這持以較劉歆用盡大力以求立《左氏傳》於學官的事實,誠然是進步得很多了!以後,馬融、鄭玄們的解經,其心胸便闊大得多了。這樣的迂狹觀念的打破,乃是王、何、嵇、阮諸子的玄談的風氣之開創的遠因。

漢的時代,是以清議登庸學士文人的。“孝廉”之類,便是文人們出身的路階。最為世俗所豔稱的許武,不惜自汙以求其二弟出仕的事,還算是較好的結果。其他以卑鄙作偽的手段而浪得浮名者更不知道有許多。所以遂生了“處士純盜虛聲”之歎。曹操他自己也是一個“孝廉”出身。然到了他主政的時候,卻不惜再三再四地下令去求“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的,“或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賢士們。這種反動,是當然要有的。然幾百年來養成的臧否人物的“清議”,決不是一兩個人的命令所可得而挽回或消滅之的。而魏武所提倡的坦率不羈之風,遂反成為“清議”所羨稱的對象了。王、何諸子便在這樣的空氣裏以主持“清議”自居了。

再者,經典與章句之儒的拘束,幾百年來也夠使人討厭的了,遂有反抗的運動產生,專以談名理,講老、莊為業。恰好佛教哲學也輸入了。玄談之風,遂愈煽而愈烈。

我們懸想,那些名士們各執著麈尾,玄談無端,終日未已,或宣揚名理,或臧否人物,相率為無涯岸之言,驚俗高世之行。彼此品鑒,互相標榜。少年們則發狂似的緊追在他們之後,以得一言為無上光榮。《世說新語》(卷一)裏嚐有一則故事,最足以見出他們那些人的風度來: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雲:‘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雲:‘其山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世說新語》又說:“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這可見他們是如何成為流俗人仰慕向往的中心。其結果,遂到了空談無聊,廢時失業。其熱衷玄談的情形,竟至有如癡如狂之概:

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語。……左右進食,冷而複暖者數四。彼我奪擲麈尾,毛悉墮落滿飯中。賓主遂至暮忘飧。

——《郭子》(《玉函山房輯逸書》本)

每個人略有才情的,便想做名士;一做名士,便曠棄世務,唯以狂行狂言為高。或腐心於片談,或視一言為九鼎,或故為坦率之行動,以自示不同於流俗。這樣的風氣一開,舉世便皆若狂人。當時守法拘禮的人們,當然要視他們為寇仇了。王孝伯嚐道:“名士不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也。”(《郭子》)這是多麼刻骨的諷刺!便是本身善談名理的人物,像裴,便也引起反動了。(裴見《晉書》卷三十五)字逸民,河東聞喜人,時人謂為“言談之林藪”。他深患時俗放蕩。“何晏、阮籍素有高名於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屍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晉書》卷三十五)乃著《崇有論》以釋其蔽。

這篇大文章,關係很大,足以給當世崇尚老、莊虛無論者們以一個當心拳。他主張,“躬其力,任勞而後饗”。如“賤有,則必外形;外形,則必遺製;遺製,則必忽防;忽防,則必忘禮。禮製弗存,則無以為政矣。”然當時諸人則“立言藉於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彌以陵遲。……其甚者至裸裎,言笑忘宜。”更極力攻擊著老子的虛無論。“由此而觀,濟有者皆有也。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群生哉!”的這些話足以代表了當時一大部分遠識中正之士的意見。然玄談之風已成,終於不能平息下去。過江之後,此風猶熾。或以王、何之罪,上同桀、紂。晉之南渡,全為彼輩所造成。這話當然過於酷刻。然也足以見名士輩的翩翩自喜的風度是如何地足以引起反動。

在政治上,王、何輩的玄談之風,或有一部分惡影響。然以社會、國家崩壞之罪孽全歸之他們,卻也未為持平之論。在散文壇上,則繼於步步拘束的無生氣的儒生的朽腐作風之後,而有了那麼坦率自然,放蕩不羈的許多東西出現,實是足令我們為之心目一爽的。這正如建安詩壇之代替了漢人的板澀無聊的辭賦一樣,玄談的風氣也扭轉了漢人酸腐的作風,而回複到恣筆自放,不受羈勒的自由境地上去。這時代的散文的成就,故是兩漢所未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