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之服膺詞隱訓條,較伯良為真摯。他嚐訂正詞隱的《南九宮譜》,多增古作,是為他崇尚本色之證。(此譜惜不傳)而由愛好《掛枝兒》一類的民歌上,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位不甚為庸腐的“典雅”之作所沉醉的人。他的《掛枝兒》,流傳最盛。這本是擬作或改作,大類“以南翻北”的把戲。然為了此類民歌的內容過於新妍,略經點綴,便成絕妙好辭。王伯良《曲律》雲;“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然夢龍傳布之於南,而南人卻也無不為之心蕩神醉者。劉效祖已擬過《掛技兒》,然不甚有影響。“馮生《掛技兒》”(《掛技兒》有《浮白山人七種》本,有華通書局排印本,又見於《萬錦清音》中)刊布,其影響始大。其中像《噴嚏》:
對妝台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常如雨。
據說這一首乃是夢龍自己的創作。詞隱一生鼓吹“本色”,其實他何嚐夢見此種真實的絕妙好辭。他向元曲中討生活,而夢龍則向活人的歌詞裏求模範,其結果遂以大殊。夢龍的散曲別有《宛轉歌》(《宛轉歌》今未見傳本)一集,亦多真率異常的情語,像《有懷》(《集賢賓》套):
相思一日十二時,那一刻不相思!問往事,相問誰可似?演將來有千段情詞。任你伶牙俐齒,說不透我胸中一二。衫淚漬,從別後,到今不次!
而小令尤多佳什,像《江兒水·留客》:
郎莫開船者,西風又大了些。不如依舊還儂舍。郎要東西和儂說,郎身若冷儂身熱。且消受今朝這一夜。明日風和,便去也儂心安貼。
又像《玉胞肚·贈書》:
頻頻書寄,止不過敘寒溫別無甚奇。你便一日間千遍郵來,我心中也不嫌聒絮。書啊,你原非要緊的東西,為甚你一日遲來我便淚垂!
《掛枝兒》的風趣,刻骨銘心,拂拭不去。《太霞新奏》評夢龍作,雲:“子猶諸曲,絕無文彩;然有一字過人,曰:真。”這確是一言破的。
施紹莘字子野,號峰柳浪仙,華亭人。有《花影集》(《花影集》有明刊本,有《散曲叢刊》本)。《南詞新譜》錄鬆江人之作甚多,獨不及子野隻字;《太霞新奏》諸書也未見他的曲子一篇。他在當時可謂是“不入時流眼”的一位特立獨行之士了。而他的曲子也便是那麼樣的瀟灑超脫,別有境地,和時人之濃豔及粗率的不同。他的性格,是孤獨的文人的典型。他耽於幻想,習慣了孤僻的生活。而過於閑暇的公子哥兒的環境,屢試不酬的一段磊落不平之氣,更迫他走上自我欣悅的一條路上去。“峰柳浪仙行吟山穀,盤礴煙水,如槁木,如寒灰,我喪其我,不知我為何等我也。一日,刺杖水涯,撥苔花,數遊魚,藻開萍破,見耳目口鼻,浮浮然在水麵焉。因自念言:此是我耶?抑是影耶?影肖我耶?我肖影耶?我之為我,亦幻甚矣!”(《花影集》自序)這還不逼像馮小青、那克西斯(Narcissus)的顧影自憐嗎?這樣的性格,便到處表現於他的曲子裏。若《送春》、《感梅》、《佞花》、《惜花》諸曲,殆無不是劉希夷《白頭吟》、《紅樓夢》林黛玉《葬花詞》的同類。
願輕輕雨灑,願輕輕雨灑,洗妝抹黛,蕭然標韻風塵外。願微微風擺,願微微風擺,韻臉笑微開,波俏世無賽。願疏疏月,願疏疏月,清影逗香階,永伴佳人拜。
——《佞花·鎖南枝》套
把酒祝花神,願先生粗不貧,酒錢猶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筍剛肥嫩。綺筵成,飛箋召客,珠履破花痕。
——《花生日祝花·黃鶯兒》套
他也有極自然高邁的篇什,像《吟雪》:“寒酸味,煨芋魁,烘棉被,天明一覺嗬嗬睡。人間尚有鶉衣碎,幾處繩床赤腳眠,於中不要豐年瑞。”“一杯麥飯粗歡喜,人間尚有瓶無米,幾處詩人得句時,貧家何限淒涼淚。”(皆《節節高》)像《黃鶯兒》:“晚晴脫帽科頭處,棗花兒漸疏,茭簪兒漸粗,嚐新蠶豆猶微苦。杖間扶,看頑童好事,帶雨刻桃符。”極新警香俊的詞句,像“討得個風回門自關,霧濕弦初劣,火歇衣剛燥。”(《夜雨詞·新水令》套)像“淡睃睃秋水和眉皺,把俺骨髓春風熏透。”(《江兒水》)像“牽絲意緒多,落瓣衣裳換,晚妝出來全帶軟。”“芳心未明還半卷。”(俱《清江引》)我們可以說那樣的風趣,是“時人”所不易了解的。明曲中,田園的風趣最少,而子野曲中則獨多。這也是使他風格與眾特異的一點。陳眉公說:“子野才太俊,情太癡,膽太大,手太辣,腸太柔,心太巧,舌太纖,抓搔痛癢,描寫笑啼,太逼真,太曲折。”或正足以抓搔著子野的痛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