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扶正當上了部門經理的尹玲為解真經,把三月來所有的明細帳薄都堆到了辦公桌上,這一翻,就發現增加的份額主要體現在短暫開房的收入上,客人來了,短則一兩小時,多則三四小時,上午有,中午有,下午和入夜後也有,卻多不過夜。賓館還在套用老規矩,開了房就算一天,這樣一來,有的客房一天開出兩三次都是有的。尹玲心裏一激靈,似有所悟,隨即又沉下去,變得很酸,很疼。
林銘明顯感覺到,妻子開始對他不放心了,手機不定在什麼時段就打進來,問他在哪裏,在幹什麼,跟誰在一起,有時還莫名其妙的要求與跟他在一起的人說上幾句話。當林銘意識到問題恰恰出在自己所開出的那道藥方子上時,隻能暗自苦笑了,看來劍走偏鋒,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恰恰是使劍人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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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
孫春平
將軍是在半夜被叫醒的。房間裏的燈已經打亮,明晃晃的耀人眼目。值班的張參謀報告:“報告首長,現在市區街道哄亂,市民們都跑到了外麵,據說下半夜四時左右將發生破壞性地震。管內各部隊請示,要不要把部隊拉出營房,架設帳篷宿營?”
“現在的時間?”
“淩晨一點十八分。”
“地震的消息可靠嗎?”
“我們還沒有得到正式通知。”
“和市委市政府聯係了嗎?”
“市領導在開會,看來情況有些特殊。”
將軍擰了擰眉,沉思了一會,開始穿衣服:“傳達我的命令,一,管內各部指戰員打好行李,和衣休息待命,但不許任何人走出營房,也不許開燈喧嘩。司令部機關依照平日情況,除值班室外,其餘的燈光一律關閉。請把我屋裏的燈光也馬上關閉。”
將軍是在黑暗裏發布的第二條命令:“二,偵察連速派二十名戰士,換上便裝,立即分赴城內各主要人口集中區域,將了解到的情況隨時向我報告。三、馬上和市委聯係,找書記和市長都行,就說我要和他們直接通話。”
張參謀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首長,您是不是另換一個安全的地方休息?”
將軍不悅了:“廢話,我的命就比別人金貴?不換。”
張參謀轉身離去。直到這個時候,將軍的腦袋還覺有些木脹,他的家在省城,家屬還沒有搬來,是隻身住在司令部機關的宿舍裏。將軍的睡眠狀態不好,每夜臨睡前都要吃上兩片藥。此刻,可能正是藥力發作的高峰期,他隻覺腦袋沉,眼皮粘,渾身也酸酸軟軟。
市委的電話很快接通了。市委書記說,白天市郊一農戶發現一條蛇從柴垛裏爬出來,爬到院當心盤成一團;還有,一口千年枯井,近些日子突然冒出水來。前些年,唐山大地震,人們都懂了宏觀異常和微觀異常,就把情況報告給了市地震台。可通過儀器觀察,並未發現有地震前兆。眼下,地震台還沒拿出預報意見,市民們已鬧得滿城風雨,並把地震可能發生的具體時間、地點都傳得家喻戶曉了。將軍問,市裏現在的態度呢?書記說,人命關天,常委們自然格外重視,打入夜,大家就聚在了一起,但戧戧來戧戧去,還是莫衷一是。還是相信科學尊重知識吧,市裏已派車連夜去接省城的專家們會診。將軍又問,什麼時間才能有個比較明確的說法?市委書記猶豫了一陣,笑了,“這可怎麼說?等有了情況,我馬上向您報告。”
將軍放下電話,不由冷笑。相信科學,尊重知識,很堂皇的依據,無懈可擊的理由啊!可眼下是數九寒冬,老百姓正在冰天雪地裏凍著,地震部門尚且沒有個預測性意見,僅憑個別人看到的幾件異事和傳言,先把自己嚇得滿地轉圈兒,這就是相信科學尊重知識啦?
一點桔紅的星火在昏暗的房間裏閃爍,明明暗暗。將軍的睡意已煙飛霧去,他知道這一宿怕是再難入眠了。
張參謀來向將軍報告偵察員帶回的情況,說站前廣場、體育場等市內幾處較大的空曠場地現在已聚滿了人,宛若節日的集會;說眼下許多有老人孩子的家庭不惜出高價將出租車包下來權避風寒,為爭租車輛已發生多起吵罵事件;說人們在搶購麵包餅幹飲料小食品,有小商販趁機漲價,憤怒的群眾就砸了鋪店;說更多的人不勝夜寒,便折了樹枝,扳倒木柵,搶了建築工地的建築材料,市區已燃起多處篝火,並有幾處發生火警險情;說城區鬥歐和失竊事件頻繁發生,公安幹警疲於奔命,卻難以維護正常的治安環境……而且,事態還在進一步惡化,鄰近市縣已紛紛有電話詢問,據說也開始有人跑到街上躲震了。
將軍端坐如禪,嘴巴前的星火閃得更頻更亮。
參謀長匆匆跑進來,說為了應付緊急情況,建議是否可以立即采取如下緊急措施:派出工兵部隊,在較大空曠場所架設簡易房屋和帳篷,先讓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避寒;派出部隊協助地方警力,加強夜間巡邏,維護社會秩序,打擊刑事犯罪……
將軍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已是庸者自擾,我們再派一兵一卒,都是推波助瀾,徒添亂勢。”
參謀長無言了,站在那裏搓得巴掌沙沙響。
將軍平靜地說:“用司令部機關的高音喇叭宣布我的命令,五分鍾一次,宣布二十次。”
張參謀忙按亮手電,打開記事簿,筆尖在紙張上的劃動在靜寂的夜裏顯得清厲而緊迫。
參謀長試探地問:“要不要先和地方上溝通一下?”
將軍說:“時不我待,再磨嘰就要死人了。這完全是部隊內部事務,還溝通什麼?”
幾分鍾後,一個鄭重而宏亮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響起:
“全體指戰員同誌們,至目前為止,我部還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地震警報的通知。因此,命令各部隊按照日常秩序,解衣鬆帶,安心入寢。司令員祝同誌們晚安。”
黎明前,喧囂的城市完全安靜了下來。那是一晝夜中最寒冷的時刻。
也許隻有將軍,端坐床前,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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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究
孫春平
大學新生入學,302室住進八位女生。當晚,各位報了生日,便有了從大姐到八妹的排序,盡管都是同庚。
不久,三姐王玲的老爸來看女兒,搬進了一隻水果箱,打開,便有十六隻碩大紅豔的蘋果擺在了桌麵上,每隻足有半斤重,且個頭極齊整。王玲搶著把蘋果一字擺開,再讓大家看,眾姐妹更奇得閉不上眼了。原來每隻蘋果上還有一個字,合在一起是“八人團結緊緊的,試看天下能怎的!”奇過便笑,一幢樓都能聽到八姐妹的笑聲。王玲得意地告訴大家,說家裏承包了果園,入夏時她老爸就讓果農選出十六隻蘋果,並在每隻蘋果的陽麵貼上一字或標點符號,秋陽照,霜露打,便有了這般效果。這是老爸早就備下的對女兒考上大學的祝賀。五妹張燕是遼寧鐵嶺來的,跟趙本山是老鄉,故意學著那個笑星的語氣對王玲老爸說,“哎喲媽呀王叔,你老可真講究啊!”眾人再大笑,“講究”從此便成了302室的專用詞語,整天掛在了八姐妹的嘴上。
第二個來“講究”的是大姐吳霞的媽媽,帶來了八件針織衫,穿在八姐妹身上都合體不說,而且八件八個顏色,八人一齊走出去,便有了“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的效果。吳霞說,媽媽在針織廠當廠長,這點講究,小菜一碟。
年底的時候,四姐李韻的家裏來了“欽差”,是爸爸單位的秘書,坐著小轎車,送給大家的禮物是每人一隻皮挎包,女孩子挎在肩上,可裝化妝品,也可裝書本文具,款式新穎卻不張揚,做工選料都極精致,隻是都是清一色的棕色。但細看,就發現了“講究”也是非比尋常,原來每隻挎包蓋麵上都壓印了一朵花,或臘梅,或秋菊,八花綻放,各不相同。李韻故作不屑,說一定又是年底開什麼會了,哼,我爸就會假公濟私。
每有家長來,並帶來講究的食品或禮物來的時候,默不做聲很少說話的是七妹趙小穗。別人喊著笑著接禮物,她也總是往後躲,直到最後一個才羞澀一笑,走上前去。所以,分到她手上的蘋果,便隻剩了兩個標點符號,落到她肩上的挎包則印著扶桑花。有人說扶桑的老家在日本,又叫斷頭花,那個桑與傷同音,不吉利,便都躲著不拿它。每次,在姐妹們的笑語喧嘩中,默聲不語的趙小穗還總是很快將一杯沏好的熱茶送到客人身邊,並遞上一個熱毛巾把。平日裏,寢室裏的熱水幾乎都是趙小穗打,掃地擦桌也是她幹得多,大家對她的勤謹似乎已習以為常。大家還知她的家在山區鄉下,窮,沒手機,連電話都很少往家打,便沒把她的那一份“講究”掛在心上。
半學期很快過去,放寒假了,眾姐妹興高采烈再聚一起的時候,已有了春天的氣息。那一晚,趙小穗打開旅行袋,在每人床頭放了一小塑料袋葵花仁兒,說:“大家嚐嚐我們家鄉的東西,瓜籽不飽是片心吧,是我媽我爸自己種的,沒用一點農藥和化肥,百分之百的綠色食品。”
葵花籽平常,可趙小穗送給大家的就不平常了,是剝了皮的仁兒,一顆顆那麼飽滿,那麼均勻,熟得正是火候而不含一顆裂碎,滿屋裏立時溢滿別樣的糊香。
李韻拈起一顆在眼前看,說:“葵花籽嘛,要的就是嗑的過程中的那份情趣,怎麼還剝了?是機器剝的吧?”
趙小穗說:“我爸說,大家功課都挺忙,嗑完還要打掃瓜子皮,就一顆顆替大家剝了。不過請放心,每次剝瓜子前,我爸都仔細洗過手,比鬧非典時的洗手過程都規範嚴格呢。”
王玲先發出了驚歎:“我天,每人一袋,足有一斤,八個人就是十來斤,這可都是仁兒呀,那得剝多少?你爸不幹別的活啦?”
趙小穗的目光暗下來,低聲說:“前年,為采石場排啞炮時,我爸被炸傷了,他出不了屋子了,地裏的活都是我媽幹……”
吳霞問:“大叔傷在哪兒?”
趙小穗說:“兩條腿都被炸沒了,胳膊……也隻剩了一條。”
寢室裏一下靜下來,姐妹們眼裏都噙了淚花。一條胳膊一隻手的人啊,蜷在炕上,而且那不是剝,而是捏,一顆,一顆,又一顆……
張燕再沒了笑星般的幽默,她啞著嗓子說:“小穗,你不應該讓大叔……這麼講究了。”
趙小穗喃喃地說:“我給家裏寫信,講了咱們寢室的故事。我爸說,別人家的姑娘是爸媽的心肝兒,我家的閨女也是爹娘的寶貝……”
那一夜,愛說愛笑的姐妹們都不再說話,寢室裏靜靜的,久久彌漫著葵花籽的幽遠糊香。直到夜很深的時候,王玲才在黑暗中說:“我是大姐,提個建議,往後,都別讓咱爸咱媽們再為咱們講究了,行嗎?”
教子
老關頭退休前是鐵路上的火車司機。火車司機55歲退休,這麼算下來,老關頭眼下也該七十出頭了。
老關頭的晚年生活挺平靜,挺愜意。兩兒一女都省心,大兒子在本市一所大學裏當教授,還是係主任,老關頭一提起這事就滿麵放光。所以老關頭退下來的第二天,就挾個小馬紮坐進了樓頭的老人堆兒。那時的老關頭身體倍棒,腰板溜直,有人問,不做點兒啥啦?老關頭高聲亮嗓地說,就坐這兒啦!多少錢能買這份舒坦!
這一坐就坐了十幾年,坐得頭發徹底白了。老人們多是退休工人,冬日曬陽,夏日避蘑,甩撲克,摔象棋,南山打狼北山擒虎地海吹神聊,這些年便恨醫院不給開藥罵當官的貪心太狠盼包老黑托生轉世一個個摘了驢肝肺。
春日裏的一天,人們帶來了特大新聞,老關頭的大兒子當選了副市長。老夥計們紛紛恭喜,又逗市長老爹也不發表兩句就職演說?有那明白的便說,知不知道你兒子的市長是“無知少女”代表?老關頭一怔,問,咋不濟也是四十多歲大老爺們啦,咋還成了個無知少女?答話的便說,你兒子是無黨派人士吧;教授代表知識界吧;你家是滿族吧;要再是個女的,就全啦!現在上頭選啥都講究個代表麵,你兒子一屁股跨上了三匹馬!老關頭心裏不大願聽,可也否認不了人家說的道理,忙從兜裏摸出兩盒煙,說抽上抽上,堵上你的臭嘴。
這煙可就不得了,大中華呀!刹時間便被搶了一空。昨夜,老兩口從電視上知了兒子當選的消息,高興得睡不著,知道兒子一定會連夜來家報喜,便一遍一遍地罵,這王八羔子,回家咋屁也不放一個?老伴說,你可別跑外頭去屁屁的。老關頭故意大聲喊,我罵他咋,他坐了金鑾殿,也得給我叫爹!兒子是過了半夜才回的家,帶了孫女,還帶了滿身的酒氣。老關頭盤腿端坐,一副寵辱不驚的派頭。兒子說,爸,散了會,就忙應酬,你老再指示指示吧。老關頭說,指示啥,往後腚溝子給我夾緊了,別搖尾巴;兩條膀子也給我放順當了,別抖翅兒。別讓人背後指你爹你媽的脊梁骨!偎在身邊的孫女嘻嘻笑,說這就是我爺的指示呀?兒子離去時,留下了兩條大中華。兒子說,爸,有街坊鄰居的叔嬸說起這事,就替我敬顆煙,說我感謝大家了。
老夥計們抽著煙,嘴不閑,說一種人是公仆,老少三輩都享福,老關頭昨兒還抽石林呢,轉眼就變成了大中華,立根棍就見影,不服不行啊!老關頭聽得心裏不舒服,可也無力反駁,隻好跟著哈哈笑。
一條中華煙散盡後,常見麵的老熟人毛毛雨基本都淋到了,老關頭的衣兜裏便又隻揣石林。有老夥計拐彎磨角地問,你兒子的煙癮沒你重吧?老關頭說,不差哪兒,一天總得一盒。再問,他以前抽啥?答說,跟我一樣。又問,你兒子當市長後工資漲沒?答說,漲個屁,以前拿的是教授工資,到了政府就變成公務員了,聽說還降了一截兒呢。老夥計笑,說那也不虧,我天天守在電視前看,你兒子自從當上市長,麵前擺的都是大中華。咱就按一天一包算,一個月最少是三條,那是啥價?我敢跟你打個賭,市長們的大中華要是自個兒花錢買的,往後我爬著走路。老關頭的臉色越發不好看,卻嘎巴著嘴再說不出話。旁邊有人看著氣氛不對,忙說當市長的抽幾支招待煙算啥,隻要別再往手裏摟就算好官啦!
這番話,雖是好意,老關頭聽了卻越發不受用,卻又不好冷下臉子抬腳走人。等兒子再回家,掏出煙敬老爹時,老關頭便不客氣地把煙撥到一邊,說往後你別再抽這大中華中不?兒子一怔,說爸的意思我懂,可我別說抽石林,就是抽黃山,用不了兩天,就得讓人送進整箱的中華來,再說……各位市長都這麼抽,我要是另起爐灶,不定讓人猜疑出什麼來。老關頭瞪眼說,那你就戒了,死不了人吧?兒子為難地說,煙癮養成了,我怕…….老關頭吼起來,你怕這,怕那,就不怕你爹的老臉沒處放。好,你不戒,我戒!
老關頭性子剛烈,一聲戒,真就從此再不抽一顆。老夥計們先還驚異,慢慢地,也就有了些醒悟,當著他的麵再不說與抽煙有關的話。那個跟他辯爭的老夥計還湊到他身邊,低聲說,老哥,那天是我嘴臭,你別抻心,大侄還是好大侄,這大夥心裏都有數。你也別抽冷子就把煙從根上斷下來,聽說這樣對身子不好。老關頭抓住老夥計的手.使勁地握了握,卻什麼也沒說。
知道兒子病了,還是在電視新聞裏,說市領導在病房裏會見外地客人。老關頭和老伴連夜去了醫院。老關頭說,得病怎麼也不告訴家一聲?兒子說,爸,媽,我是裝病。老關頭大驚,驀地想起電視劇裏的台詞,“要學會當官,先得學會裝病”,便責怪說,你咋也學這套?兒子說,聽說老爸戒了煙,我心裏不好受。我這是借醫生和秘書的嘴往外傳話呢,說我的肺和氣管不好,不能再吸煙。我已經戒煙了。
老兩口出了醫院,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老伴欣慰地說,這回你還說啥?老關頭說,哪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遂我心,我還罵他。這般說著走著,老關頭突然佇下腳步,從衣兜裏摳摳摸摸,竟摸出一顆煙來,笑嘻嘻地對老伴說,跟你商量個事,往後我就在你一個人麵前抽,一天不超過五顆,你給我保密,中不?老伴便接過打火機,哢地按燃,恨恨地嗔怨,你這個沒出息的老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