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說清人筆記
清人筆記既有較長發展的曆史基礎,更有大量的儲存可供開采,可惜相沿為傳統觀念所囿,視筆記為叢殘雜書,使它長期遭受漠視。即有讀者,也不過以之作遣興談助,而真正作為史源大量采擷者,尚不多見。這筆遺產究其蘊藏量若幹,一時尚難作出近似估計。但僅就我曆年經眼的近四百種清前期筆記中,可供論述史事的史料,殆過千條以上。我曾據此撰文五篇(《清代前期的商業》、《清代前期的商人和社會風尚》、《清代前期地主階級結構的變化問題》、《清代前期江浙地區的飲食行業》、《從〈閱世編〉看明清之際的物價》)。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涉及各個方麵的有價值史料,特摘取若幹條,以作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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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史料
清朝入關建政後,對東南漢族縉紳地主,采取裁抑政策,屢興大獄。哭廟、奏銷、通海諸案,無不對此而發。王家楨《研堂見聞雜記》、董含《三岡記略》、葉夢珠《閱世編》及《陳鴻莆變小乘》等均有所記,如順治十八年“奏銷案”起,部文至閩,“錢糧欠二兩者,紳衿解京定罪”(海外散人《榕城紀聞》)。康熙初除嚴刑追比外更辱及人身,江蘇長洲縣令彭某製紙枷、紙半臂,“使欠糧者,衣而荷之,有損則加責罰”(褚人嚄《堅觚四集》)。雍正時仍在彙追舊欠。“凡係舊家,大抵皆破”(黃《錫金識小錄》)。
清代吏治腐敗,殘民以逞,苛索勒征等事,筆記記其為害之烈獨詳。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屈大均《廣東新語》、徐昆《遁齋偶筆》、王應奎《柳南續筆》、楊光輔《淞南樂府》、許仲元《三異筆談》等,無不有具體記述,足備史征。
典製為政治生活中要務,其掌故細節,非求之筆記不可。王士禎《香祖筆記》、彭邦鼎《閑處光陰》、昭梿《嘯亭雜錄》、福格《聽雨叢談》、陳康祺《郎潛紀聞》及《燕下鄉脞錄》、英和《恩福堂筆記》、繼昌《行素齋雜記》、方浚師《蕉軒隨錄》……等等,均有較多有關典製條目。為一般政書專著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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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史料
土地所有製為封建經濟的基礎,欲知占有土地之巧取豪奪手段及經濟地位之升降等細節,即需從筆記中求索。黃《錫金識小錄》、葉夢珠《閱世編》記置田棄田之心態變化。王家楨《研堂見聞雜記》、談遷《北遊錄》等論世家之淪落。
物價是經濟生活中的重要問題,一些記載失之於籠統,往往多作“物價騰湧”等文人之筆,而筆記中則記載具體,頗可采擇。葉夢珠《閱世編》記清初上海、華亭、南彙等縣十餘種生活必需品和手工藝品的物價極細。並以比較各年的價格升降,來論斷順、康時期的土地和民生狀況。農業經濟中商品經濟的發展趨向,在王士禎《香祖筆記》、阮葵生《茶餘客話》、柴桑《京師偶記》和鈕琇《觚》等筆記中均有所記。
關於手工業經濟的記載當推屈大均《廣東新語》為最,範圍既廣,描述亦詳。舉凡鑄鐵、釀酒、製陶、織葛及製紙諸業,均有詳細記載。許多特種手工業常被漠視,而風土筆記中保存甚多。如周生《揚州夢》記揚州漆器,周亮工《閩雜記》記福建五種工藝絕技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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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史料
社會各階級、階層生活狀況與社會風尚,其他著述多言及地主與農民之大者,而於城市居民則一般言之不甚確切。筆記中則明載其具體情況,如佚名《燕京雜記》記京師開業醫生,範祖述《杭俗遺風》記杭州錫箔工、縫洗工、廚司、埠夫等,李鬥《揚州畫舫錄》記廚行承辦宴席情況,尤為具體詳盡。顧祿《清嘉錄》記蘇州窮苦居民,無一技之長,常在玄妙觀為人“裝水煙為生,逢人支應,以些少錢回贈之”。
遊民為重要社會問題,一般注意穿州過縣遊民群活動,而於其謀生方式則較少注意。嚴如《三省山內雜識》記川楚邊界棚民生活方式頗詳。李鬥《揚州畫舫錄》、顧祿《清嘉錄》等記揚州、蘇州等地說唱、雜技、優伶、娼妓、地棍、流氓、乞丐、驛卒等遊民層的營生。至於社會風尚,隨著社會經濟狀況的變化而與前有所不同。董含《三岡識略》記紳商關係的變化,張宸《平圃雜記》之記生活儉奢變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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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史料
考據辯證類筆記是清人筆記中大宗,這些著作都是學者考訂文字,注釋名物之作,對文獻研究提供了方便。沈濤《交翠軒筆記》、《銅熨鬥齋隨筆》及《瑟榭叢談》等作都是考訂古籍及讀書雜錄。另有一種是兼及傳聞掌故與社會生活的雜考之屬,如高士奇的《天祿識餘》、王應奎《柳南隨筆》正續、梁恭展《池上草堂筆記》、毛祥麟《墨餘錄》等對事物原始,方言俗語,小說戲劇,均有涉及。至於社會一般文化生活,如戲班、戲園、伶人等逸聞往事,則多自筆記中搜求。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之記京師四大戲班,張昀《瑣事閑錄續編》之記伶人餘三盛。甘煦《白下瑣言》之記南京戲班藝人之絕技,陳作霖《炳燭裏談》之記南京戲園,倪鴻《桐陰清話》之記廣州戲園等。
上述四方麵的史料,僅為掇拾示例,借以明筆記史料之價值,用以誘發學者挖掘此一遭漠視之史源,非敢妄言筆記史料地位之超越其他。
三、說《清人筆記隨錄》
我少時好讀雜書,其間以讀筆記為大宗。因其內容為雜,形式為散,既可以其涉及廣闊而開拓眼界,又可以其各自成段,篇幅不長,便於隨讀隨放,而得怡然讀書之樂。每讀一種,輒以小箋考其撰者生平,錄其序跋題識,括其要點卓見,論其評說得失,甚者摘其可備論史、談助之片段,時有所獲,不禁瞿然而喜。固非若讀正經、正史之需正襟危坐,全神貫注,久而乃有肩山石壓之苦。我以專攻於有清及近代史事,乃於課餘,不時瀏覽清人筆記,曆時十年,時讀時輟,積數當在百餘種之譜。上世紀50年代之初,執教南開大學,口講指畫,間引筆記史料,頗增課程情趣,乃決意整理散箋成文,以求廣為人用。又經十年,整理提要近百餘篇,其有關學術、典製、人事、風情、傳聞、異說、物產、奇技,無所不包,幾如身入寶山,目不暇給。文稿裝成二冊,敝帚自珍,視若枕寶。不意“文革”之火驟起,各種積稿盡付一炬,痛心疾首,情難自已!深惟手腦尚健,殘箋幸存,遂默禱上蒼,誓以有生之年,重整成書。70年代之初,奉命躬耕津郊,鄉居四年,每於農隙,整理殘缺,次第恢複舊稿,先後再成《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林則徐年譜》二書,並新撰《古典目錄學淺說》。80年代之初,國運振興,百事入軌,遂於公私蝟集之餘,再次修訂各稿,並獲梓行。80年代之末,乃著手重修筆記提要之作。並以《北遊錄》一篇居首,以談遷重纂《國榷》之誌自勖。
舊篋所存隨手劄錄之筆記殘箋,尚有百餘種。其中以清人筆記為主,而以清前期者為多。其純為談奇說怪,因果勸誡之作,如康乾時史震林所撰《西青散記》四卷,主要記仙子臨壇乩語,多荒誕不倫;乾隆時沈起鳳所撰《諧鐸》十二卷,所記不外因果報應,善善惡惡之說;同光時宣鼎所撰《夜雨秋燈錄》三集共十二卷,內容多說因果報應,神怪詭異,歌場奇遇,娼女韻事等,均與征史論事無補,雖有成稿,亦皆屏而不錄,尚得百種有零。於是略循向、歆遺規,每種一文,記述撰者生平,內容大要,有關序跋,備參資料,版本異同等。其一人多種,皆附一人名下,全書所收作者,上起生於明而卒於清者,下止於生於清而卒於民國,而需其所著成於清者。排次以撰者生年為序,其難定確切生年者,則列於有具體生年者之後,而以姓氏筆畫為次,俾讀者能按人求書,因書究學。至世紀之末,舊稿並新增,整理成篇者,達二百有零,約近五十萬字。若待竭澤而漁,勢所難能。且年登八秩,精力就衰,一時難有增益。於是近一年之力,通閱全稿,詳加編訂。因所記均為清人,而體例又為隨手劄錄成篇,故定名曰《清人筆記隨錄》,謀付剞劂,一以了五十餘年經營之願,二以供學人翻檢之需。如天假以年,定當依次撰文,續編成書,仿容齋遺意而將以二三編為序,則此編當可膺《初編》之實。
曆年翻讀筆記,時見有可備證史之社會經濟史料,頗足征信。乃隨手劄錄,積存若幹。及《隨錄》編成,竊惟所錄史料未可貨棄於地,遂去蕪刪繁,輯成《清人筆記中社會經濟史料輯錄》,贅於《隨錄》之後,或可備使用者節勞增壽,亦不失學以為人之道。
是書著手之始,中華書局何英芳女士與崔文印先生,曾頻予鼓勵,並麵約此稿。迨本世紀之初,書成之際,又得柴劍虹先生大力推動。唯當時中華書局當軸,醉心時尚,傳統舊學,一時尚難入選。轉瞬二年,人事變幻,舊規重光,《隨錄》乃得古籍二部馮寶誌主任青睞,入選計劃。老友崔文印先生,複自承責編之任,助成其事。南開大學校友、南京師範大學學報編輯部副主編陸林先生於百忙中為通閱全稿,多所訂正。老友戴逸教授高年事煩,為本書撰長序,均感厚誼。區區拙作,乃承多方相助。特致謝意!
四、一點自糾
從事著述,總希望自己的著作完美無缺,能給人以裨益;但往往在成書以後,又不斷發現錯漏,引致自己的無盡悔意,始知古人不輕付棗黎的謹慎。《清人筆記隨錄》盡數十年積累之功,垂暮之年,整理成書問世,內心喜悅,難以言喻。而各方鼓勵之詞,益增快慰。直諒多聞之友,雖時有指疵摘瑕,亦多婉轉陳說。持書循讀,確有字句錯訛謬誤之處,心怦怦然,而最不可諒者,則為敘事缺漏與論述悖迕。靜夜深思:個人得失事小,貽誤後來事大,若隱忍不發,希圖蒙混,則中心愧怍,而有負讀者,遂決然舉二例以自糾。
其一:《永憲錄》條,原著錄蕭奭著。有友人指出當作蕭奭齡,並告以此為李世瑜先生在《有關永憲錄的幾個問題》(《中國曆史大辭點通訊》1980年第3期)中所披露。該文稱: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原為李盛鐸保存的抄本,內容比中華書局印本多出十幾萬字。作者名為“蕭奭齡”,印本題作“蕭奭”,有脫字。此為我讀書未遍之病。
其二:《南江劄記》條,我寫了如下一段文字:“劄記卷四《辨後出師表》之非偽,與時人偽作之說相歧。今人盧弼《三國誌集解》引何焯非偽之說,即為《南江劄記》之文。何氏不注邵氏之說而以為己說。盧氏博學,何能未讀《劄記》而為何焯所欺。”
此段文字大誤,何生於1661年,而邵氏則生於1743年。何先邵後,相差八十餘年,而我妄憑記憶,錯下結論,以致後先顛倒,混淆是非。我於平日多次告誡學生:勿恃記憶,應勤於翻檢。而自己高年成書,記憶本已減退,而我未能身體力行,著筆時仍不細加查對,貿然論事,致鑄大錯,已深感汗顏。不意有友人竟以此條譽我讀書之細,實令我無地自容,幸有他人指出此段文字,生年顛倒,論述有誤,應刪除其說。此不僅為自己有誤,更以己誤而厚誣何、盧先賢,則罪疚更深。
即此二例,使我深感學問之道,萬不可掉以輕心,少有疏懶,即鑄大錯,更不得以高年目眵為自辨,特自糾如上,並向讀者致歉。
二○○五年八月揮汗寫於南開大學邃穀,時年八十三歲。
建安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輝煌豐碑,而作為眾望所歸的領袖是三曹,但居其中的曹丕則為其父曹操、弟弟曹植的光芒所掩,顯得有點黯然。可細究一下,曾丕卻幹了兩件為父與弟所不能及的大事。一件是曹操已經權侔天子,帝位唾手可得,但總是羞羞答答,不肯冒奪位的大不韙。曹丕則在政治上雄才大略,敢做敢當,一舉易漢為魏,從漢天子手中把江山拿過來,成魏、蜀、吳三足鼎立之勢,開魏晉六朝的局麵。並追封曹操為太祖武皇帝,讓老爸足足過了把死皇帝的癮。第二件事是在文化上的創見,他是文學評論家,寫了專著《典論》,可惜已佚,隻剩下論文一篇,成為千古名作,這篇“典論論文”過去在世界書局所編高中國文課本中就選入過,所以我在六十多年前就把“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句話深深印入腦海,後來也常聽人說“文人相輕”的故事,但首揭文人此一劣根性的,則是曹丕。他總結前世,又垂教後來。也隻有曹丕讀的書多,結識的文人也多,才能洞察文人這一痼疾。可惜他未能尋求到病源,以致千數百年痼疾得不到醫治,更難獲根除,終成中華文明不可救藥的惡劣基因。
“文人相輕”的例子很多,隨手就能拈幾個。在曹丕以前,如李斯與韓非都是荀子的學生,因秦王欣賞韓非的才華,李斯由妒生恨,終以政治手段將韓非迫害致死。班固因看不起司馬相如和揚雄,視他們論頌漢德的文章不是“靡而不典”,就是“典而不實”,於是自己動手寫了“典引篇”以述敘漢德,炫露自己。在曹丕之後,如晉嵇康之冷淡鍾會,不與相交,唐盧照鄰之恥居楊(炯)後。宋明以後,下至於清,各樹門派,成為群體相輕,各以所長,攻其所短。“文人相輕”之風日烈。晚清有個李慈銘,其相輕者已非個別對手,隻要大致翻翻他的幾十冊《越縵堂日記》,被譏評斥罵的對方,已是比比可見。但是他們都是對具體人的相輕,並沒有像曹丕那樣,宏觀地予以概括。而重新重視這一口號的,則是近代大文人魯迅。
魯迅一生在文人圈子裏生活,當然最為關注有關文人的事,他的許多文章都有或多或少臧否文人的語句,特別是在他生命最後年代裏,他似乎異常重視“文人相輕”這一口號。他在1935年,連續寫了七篇論文人相輕的文章,反複講這件事。魯迅確是目光犀利,不同凡響,他對曹丕的“文人相輕”的口號有重大的突破,他在《五論》一文中,認為“相輕”之說隻是站在旁邊看文人在輕來輕去鬥的第三者。而真正卷入窩裏鬥的隻有“被輕”和“輕人”兩種。他還提出三種“輕”之術:一種是自卑,一種是自高,一種是“隻用匿名或由‘朋友’給敵人以批評”。其中自高似是曹丕所界定的一種,即“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那就是“輕”有其必然,有非被“輕”不可的必然。至於自卑和隻用匿名則似是後來的發展。魯迅的《七論》和其他一些文章,看起來是在批評“文人相輕”這種文人痼疾,不過他也借此“輕”了一大幫子,如輕周作人是“老京派”,輕魏金枝的“無是非”,輕林語堂的把晚明小品“點破了句”,輕邵洵美“有富嶽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輕施蟄存為“洋場惡少”等等等等,看來“文人相輕”,賢者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