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管窺(二)(3 / 3)

不管是曹丕還是魯迅,看到說到的都是“文人相輕”的陋習,而忽略了文人還有“相親”的美德。在史書和傳說中,文人相親的故事有很多。羊角哀與左伯桃,管仲和鮑叔相親的故事,早已膾炙人口。曹丕雖然大論“文人相輕”,但讀他的《與吳質書》,足見其思念之深,相親之厚,令人欣羨不已,李白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成為千古傳誦的友情名句。宋朝的歐陽修與王安石在政治觀點上不同,但歐九很推重介甫的文才,寫了一首詩,表達了極深的友情,詩雲:“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既有推重,又有慰藉!

“文人相親”不能隻理解為感情上的親密無間,而更重要的是能互補互幫。前些時候,聽說演員黃宏幫競爭對手改歌詞,一時傳為美談,這當然是雅習,值得學習。其實,早在南朝梁時,有一位目錄學家阮孝緒,是一位無錢無勢的處士,耗費心血,曆盡艱難,在編一部反映當代文化積累和成果的名為《七錄》的目錄書,當時另有一位入《梁書·文學傳》的劉杳,是個“自少至長,多所著述”的名人,曾撰《古今四部書目》草稿,但當劉杳獲知阮孝緒正在編撰《七錄》時,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抄記的資料和草稿,全部贈與阮孝緒,以助成《七錄》的成書。後來阮孝緒在《七錄·序》中也表達出感謝之情,劉的不隱秘所得,阮的不負重托,充分體現“文人相幫”的風範。明清之際的文學家侯朝宗,很多人都知道他和李香君“桃花扇”哀豔悱惻的韻事,而對其文學成就則知之尚少。侯朝宗的古文創作在當時已是名滿天下,與三魏、錢謙益等,並有文名。他之所以能如此,與他和不甚知名的好友徐恭士交往切磋有關。康熙時名公宋犖所撰《筠廊偶筆》所記侯朝宗求教事,極為動人。記雲:

“侯朝宗以文章名天下,睥睨千古,然每撰一篇,非經徐恭士點定,不敢存稿。一日燈下作《於謙論》,送恭士求閱,往返數次。恭士易矣字、也字數處,朝宗大歎服。時夜禁甚嚴,守柵者竟夜啟閉不得眠,曰‘侯公子苦我乃爾!’此事餘曾向汪鈍翁、王阮亭言之,共為稱快。鈍翁常與人曰:‘聞牧仲(宋犖字)談朝宗事,令人神往!’”

汪琬、王士禎均為當時著名文學家,知宋犖所言非虛語,方在士人間傳說。侯、徐設非“相親”,何得如此切磋文字?侯能真心求教,徐能不吝賜教,毫無芥蒂,足以見二人之絕非“相輕”矣。

文人之不能相親,多在自視甚高,而目無餘子。其學殖深厚自持謙抑者,多能見人優長,自知不足。遂日益相親。若顧炎武,當時後世,無不推為學術巨擘。他曾為表明尊重他人,嚴於律己之誌。自著《廣師篇》,與當代學人一一衡量,其文說:

“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錫闡;讀書為己,探頤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爾岐;嘯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山;艱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容;險阻備嚐,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彝尊;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宏撰;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召。”

王錫闡、傅山、吳任臣、朱彝尊等人都是當時一流學者,至今猶在學術史上占有重要席位,顧炎武在這篇《廣師論》中,以人之長,校己之短的謙抑態度,迥然有別於以己之長,攻人之短的“文人相輕”的惡習,而表現出一種“文人相親”的氣度。這就無怪乎晚清時人陳康祺把此文引入其所著《郎潛紀聞》卷八,並按其事而感歎雲:“今鄉裏晚學,粗識徑途,便謂朋輩中莫可與語,誌高氣溢,宜其盡矣!”這段話應稱確評。

《廣師論》對後來有一定影響,顧炎武的學術後輩劉逢祿曾仿其文意撰《歲暮懷人詩小序》,其文曰:

“敦行孝友,勵誌貞白,吾不如莊傳永;思通造化,學究皇墳,吾不如莊珍藝;精研易禮,時雨潤物,吾不如張皋文;文采斐然,左宜右有,吾不如孫淵如;議論激揚,聰明特達,吾不如惲子居;博綜今古,若無若虛,吾不如李申耆;與物無忤,泛應曲當,吾不如陸劭聞;學有矩矱,詞動魂魄,吾不如董晉卿;數窮天地,進未見止,吾不如董方正;心通倉籀筆勒金石吾不如吳山子。”

陳康祺將此文又引入其所作《燕下鄉脞錄》卷五,似有針砭時弊之含義。我今不憚其煩地引錄顧、劉二文入篇,實以當今“文人相輕”之風,不僅未殺,且更熾烈,或張揚環顧,旁若無人;或偶有不洽,即飛短流長,攻擊謾罵,甚者對簿公堂,赤膊上陣,已由“相輕”進而“相敵”。苟能以顧、劉為鑒,共相切磋,互為補益,直諒多聞,則自可得顧、劉之遺風。

至於以個人心血所聚,毅然傾囊相授,以促成事業,如劉杳之贈稿與阮孝緒者,近代亦有其例。如林則徐與魏源,交誼甚篤。林則徐在赴戍途經鎮江時,會見魏源,二人同居一室,對榻傾談,談戰局,談未來。林則徐把自己積累的《四洲誌》材料,全部交給魏源,希望他編撰成書,魏源不負所托,終於撰成影響及於海外的名著《海國圖誌》。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金石相契的交情!可惜這些故事比談“文人相輕”的少得多。因而削弱了改變文人陋習的作用。

“文人相輕”與“文人相親”,雖隻是一音之轉,但其效應則大不相同。“文人相輕”自從曹丕概括性提出來以後,一直喊了千多年,而“文人相親”則一直沒有人站在高處,振臂一呼,像曹丕針砭“文人相輕”那樣,對“文人相親”的美德,倡之導之。

“文人相親”的口號終於在2003年初春,由一位高層領導在兩次學術性集會上,一再呼籲,希望文人學者們從“相輕”走向“相親”。“文人相親”的事實,雖然古已有之,但像曹丕那樣正麵而響亮地總括出“文人相輕”那樣的警策語還沒有。不意在新世紀興辦大的文化工程之際,竟能完整地提出“文人相親”這一口號,對針砭積弊陋習具有重要作用,更是醫治文人痼疾的良方。至少提示文人學者們朝這個方向走。當然做起來並不容易。掌握分寸也很難,例如“相親”是否還能爭論和駁議?我想不僅應有,而且應有一種相互補益的“相親”,而不再攻人所短,炫己所長,甚至涉及人身。我曾經遇到過兩個自認為是“文人相親”的實例:邵燕祥和朱正是我的兩位好友,大家很談得來,如從人際關係看,足稱得上是“相親”,但在文字商榷上,則都能實事求是,對事不對人地相互切磋。邵燕祥曾寫過一篇《讀來新夏的隨筆》,寫得很親切,但是對我寫的《張東蓀其人其學》一文中的一番議論,提出了質疑。我在文中說:“張東蓀一再強調‘說自己的話’,從個人操守來說,無可厚非。但如果不考慮特殊條件和客觀現實,不深入體會曆史的陳跡和世態變化,往往會因此賈禍……”我的這番話使燕祥“久久陷入深思”,他非常直率地批評我分析張東蓀之死因,“歸結到不識時務,咎由自取”,並指出這個問題“怕是一個知識分子或無權者,在‘特殊條件和客觀現實’麵前,如何自處的問題”,這段話可以說直戳了我的靈魂深處。它提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文為心聲”,文字總是反映一個人的人生經曆,燕祥是中過陽謀的,我則是漏網者,所以我對“以言賈禍”,沒有他那樣有很深的“切膚之痛”,因此就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說得很輕巧。另一個問題是顯示我仍然陷在“心有餘悸”的怪圈中,總盡量把話說得平穩圓通些。朱正在一篇題為《身後是非誰管得》的文章中,曾對我在《王先謙的功過》一文中涉及的葉德輝,一方麵肯定葉的學術成績,同時也提出了他“在鄉裏又多行不義”,“所以在大革命時期受到應有的懲處”。接著,朱正筆鋒一轉,引述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閉幕會上講的一段話說:“對於這種大知識分子,不宜於殺。那個時候把葉德輝殺掉,我看是不那麼妥當”,接著他認為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的,可是處在老百姓的地位,怎麼好非議革命政權的作為呢?隻好把話說到多行不義,罪有應得這個分寸上”。最後他揭示我的內心說:“我們讀書,看到書裏沒有說到什麼,就以為作者見不及此。其實在很多情形下,是他有所顧忌,不便說出來吧!”這幾段話包容了直諒多聞的“相親”內容。知我者朱、邵,信不誣也!這正是君子愛人以德的切磋,是我理想中的“文人相親”。我真希望我們的“文人相親”口號能落到這樣的實處,而不停留在口號上,更不要在“文人相親”的大旗下,走向世俗的“相安無事”才是。

二○○三年五月非典肆虐蜷居邃穀時寫初稿,九月,改寫稿。

(《東方文化》2003年第6期)

自從電腦較普遍使用,墨筆題字似乎成為既是稀見物,又是一種時尚。綜觀近年題字,大體不外兩種人:一是領導,二是名人。題寫範圍甚廣:有封麵書名,有扉頁題詞,有慶典題賀,有地區場所命名等等,不一而足。

領導題字最常見的是各級新編地方誌,可以說無誌不題。有些是高層領導視察時無意留下,被用來當“虎皮”的,有些是本地區的各級領導題字,用來換取支持和表明官書身份。有些慶典或會議所陳設的賀詞,往往四大班子各位領導,龍飛鳳舞,各展風姿。至於題書簽,留箴言,到處可見,已不足為奇。我不反對領導題字,因為這是個人活動,若僅供自己私下欣賞,他人無權置喙。若是放到公眾視野下,那就應有所要求。固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書法家,至少應是態度認真,字體端正。有的領導為了應對“敬求墨寶”,請書法老師教誨,勤學苦練,日見進益,字亦寫得一筆一畫,端端正正,至少態度令人接受。有的領導讓善書法的秘書寫成字模,自己臨摹,亦算有一種向善之心。有的領導則樂此不疲,到處流芳,甚至連本地區的電話簿都由他題書名,大街景觀尚鐫之洋灰石,而自己又不練字,信筆揮毫,不僅字體拙劣,有時字形不全,令人掩口。更見一高官字難成形,而好到處題字,於其所屬居民小區,亦在影壁上大書一筆。不久,因貪贓枉法,自戕身亡。我特驅車小區往視,題字依然,而署名已被砸裂散拋於地,不禁失笑,“身敗名裂”於此又得一解。

名人題字,多與書有關,或題書簽,或題齋名,或為己書,或為他人題。有的名人既是大學問家,又是大書法家,因此,求題署者比比,而本人又心慈麵軟,對後學不忍峻拒。其題字功力或渾厚凝重如顧老廷龍,或瀟灑飄逸如啟功老,讀其題字,令人神往,確能為所題增色。南顧北啟為學界所共識。他們都留下不少題字。顧老的題簽由上海圖書館集成一書,名《顧廷龍書題留影》,成為足供欣賞的珍貴遺存,而啟老為中華書局題過大量書簽,散在社會的題字也所在多有。我曾建議中華書局仿顧老書題留影例,也編成一集,得到有關人士首肯,可惜至今尚未著手,令人惋惜。我所著幾種書都有幸在二老生前蒙賜題簽,免去我的遺憾。

有些名人雖不以書法名,但是由於德高望重,學術地位崇高,為後學所崇仰,求題者也不少,如季羨林、任繼愈等老人,他們都很謙和仁慈,有求必應,雖不能以書法家去期待,但題字都很認真端莊,一筆一畫,都很到位,體現一種誠樸厚實的學風。但有些自以為名高位重的人,則往往率意一題,行不行,草不草,不合基本規範,連署名都讓人認不出來,顯示出自命不凡,不尊重他人的習氣。更有些“藝術家”把漢字美術化,變形走樣,怪形怪狀,把筆橫拖著寫,寫成顫巍巍的樣子,以示與眾不同。我嚐對一位熟識的畫家說:“你的字是畫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這話也許刻薄些。

我雖不是名人,但在我那近百人的小圈子裏也浪得薄名,加以望九之年,有人出於傳統的尊老習慣,來請題字。我素不善書法,又沒有經過嚴格的書法訓練,隻在童年時按照父親的布置,臨寫過年把的九成宮、東方畫讚和玄秘塔等不同書體的字帖。青年時由於常用毛筆,尚能用毛筆批注古書。中年以後用毛筆已有封建之嫌,改用硬筆,毛筆漸漸荒疏。上世紀80年代,毛筆使用又漸漸多起來,於是又重新臨寫字帖,為求把字寫得好看些。80年代初,我出了一本論文集,名《結網錄》,書名用漢董仲舒所引古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寓意。出版社編輯要我用毛筆將此語題在扉頁上,於是我寫了重新使用毛筆的第一幅字。有時亦情不可卻地應人之請,為人題寫書簽,但一直內心不安,因為我的字確實不入流,辜負他人的期望,再則白紙黑字,貽笑大方。唯一的應對辦法,隻能是在題字前閉目凝思,想好結構,再寫上十幾遍,從中選一幅差堪入目的送人,以表示一種敬事而信的態度,以求無愧我心。

(《文彙讀書周報》2008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