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訪談(一)(2 / 3)

以上是我在曆史學方麵的研究情況。我的另一研究領域是目錄學。我們讀大學時,允許跨係選課,我就選了中文係的目錄學課程,師從餘嘉錫先生學了幾年。目錄學難度較大,比較枯燥,要教好學好都不容易。作為老師,如果涉獵不廣,積累不多,沒有旁征博引的功夫,要講得新鮮生動、引人入勝是不可能的。在極左時期,目錄學屬於“三基”,受到了批判,得不到應有的重視。直到80年代時,我才在南開大學曆史係開設目錄學的課程,後來因為身體原因,講了兩年多就沒繼續。我學目錄學,是從《書目答問》入手的,讀通了這本書,就掌握了2000多種古籍的大致情況,心中就有了作學術的綱領,無論你做哪個領域,都可以大致明了該領域內的基本書籍,再接觸其他的書,就可以很容易地增補進這個體係中去。我現在正在總結自己在目錄學方麵的成果,明年中華書局將出版我的《書目答問彙補》一書。我在攻讀目錄學時,曾經做過《書目答問》索引,一種是從人名到書名,先列出作者,字號,屬於哪一家,再列出著作;另一種是從書名到人名,先列出作品,屬於四部中哪部,再寫出作者。通過製作這兩種索引,就等於將《書目答問》拆散了又重組,學問就應該用這個做法。你們可以看看我早年手批手校的《書目答問》,那時我就用了這個辦法。

除了以上兩個方麵外,地方誌也是我的一個主要研究領域。在這方麵,我的起步較早,因為我的祖父是民國《蕭山縣誌稿》的獨立纂修者,所以,我有一定家學淵源,也很想繼承祖父研究地方文獻的傳統。四五十年代之交時,我閱讀了大量舊誌。我國的方誌有2000餘年的曆史,但誌書的分布卻不均衡,有的地方修得多,有的地方少,有的甚至沒有,所以,解放初期,中央很重視纂修地方新誌的工作,號召各地編修自己的“地情書”。由於政治運動不斷的原因,新方誌的修撰工作屢興屢廢,直到80年代初,才掀起全國性的修誌高潮。當時由梁寒冰先生負責主持全國的修誌工作,我擔任第一助手,由此進入到地方誌研究領域。我在這個領域除寫了《方誌學概論》、《中國地方誌》、《中國地方誌通覽》、《誌域探步》、《中日地方史誌比較研究》等書外,還做了四點工作。首先,是做了新誌編修的啟動工作,負責起草了全國新誌編修規劃和第一次啟動報告。第二,是參與了若幹新誌的評審工作,給幾百個縣市區的地方誌寫序,做了一些評論和糾謬的工作。第三,是培養了數以千計的新誌纂修人才。1982年時,我擔任了華中、華北、中南、西北四個地區新誌編修人員的培訓工作。現在我的學生和私淑弟子遍布全國各地。第四,是倡導和參與了舊誌的整理研究工作。我國是個誌書大國解放前編修的舊誌就將近萬種,不但存量大,而且種類繁多,包括各級行政區劃誌、江河山川誌、行業誌種種。這些誌書包含有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多方麵的地方情況,是一個蘊藏量和信息量極為豐富的資料庫,所以有必要進行相關的整理研究工作,以為現在社會所用。當時,我參與了舊誌的目錄編修、資料分類,內容研究和整體評價工作。

上述三個部分構成了我的學術體係,也就是別人講的我的“三學”,所以我入選《南開史學家論叢》的集子就取了《三學集》的名稱。到晚年後,我又想,幹了一輩子學術,一輩子得到民眾供養,如果隻寫了幾篇供專業人士觀看的文章,意義有限,所以,我就想把我的知識和才學還給民眾。因此,從80年代以後,我開始了學術隨筆的寫作。史學工作者所做的學術隨筆,與作家隨筆不同。我的隨筆是以學術為根柢的,目的是給人更多的曆史資料與信息,就算是針砭時弊,也是以曆史為基礎的。近30年來,我一直堅持寫隨筆,已經出版了10餘種隨筆集。最近的一本,是中華書局出的《皓首學術隨筆叢書·來新夏卷》。所以,我覺得在我的“三學”之外,還有一學,就是學術隨筆。以上就是我的學術研究概況。

記者:來先生,作為一位出色的教育家,您在圖書館學的建設方麵體現了史學家的通識,您能補充談談這方麵的情況嗎?

來新夏:好的。我是曆史係的教授,按照學校的安排,1983年,我離開曆史係擔任了南開大學圖書館館長。1979年我曾創辦了南開大學分校的圖書館學專業,1983年又組建了校本部的圖書館係。在辦學過程中,我提出了編寫教材和引進人才的“兩材(才)方針”。首先是改變傳統的圖書館學課程設置。原先的圖書館學專業課程有重見迭出的弊病,如中國書史、中國目錄學史和中國圖書館史這三門課程在談到圖書的源流、分類、編目時都要涉及劉向、劉歆父子,所以,當時有學圖書館學要“七見向歆父子”的說法。於是,我就構想實施三史合一的課程,即以圖書為中心,而將涉及與圖書有關的各種事業,包括製作、搜求、典藏、分類和再編纂等包容進來,不僅最大限度地容納了原來三種課程的內容,而且重新進行了編排和整合。為了將這一構想付諸實踐,我就擬定提綱,組織人員,並親自承擔章節編寫和刪訂通稿,先後完成了《中國古代圖書事業史》和《中國近代圖書事業史》的編寫,應用於課堂,不僅使課程設置更趨科學合理,而且減輕了學生的學習負擔。為了建立圖書館學的基本框架,我還組織編寫了一套有七種專業課程的《圖書館學情報學係列教程》,涉及圖書館學、文獻檢索、情報工作、國外圖書事業等方麵,使南開的圖書館學專業成為一個比較完整的學科。另外我還增添了“中國書法”一課。有些人不理解,我的想法是一個圖書研究者每天和書、文字打交道,也要做一些書寫工作,所以,掌握書法的基礎知識是很有必要的。從這門課開設後的情況來看,效果還是很好的。

記者:來先生,能談談您治學的心得體會嗎?

來新夏:好的,我想大致談四點體會。首先,做學問一定要有基幹,老話說就是“專攻一經”。無論你是搞哪一領域,先把這一領域內的重要書籍念透一部。我研究目錄學,首先讀的就是《書目答問》,一字一句的念,還將各家批注和相關資料彙總起來研究。我研究近代史,首先讀的是三朝《籌辦夷務始末》,因為近代史最重要的就是對外關係。在讀書過程中,一定要做筆記,要會做筆記,不要怕麻煩,怕慢。讀書快,但記得不牢,體會不深,快就等於慢;反之,細細研讀,做了筆記,慢就等於快,這就是讀書的快慢辯證法。年輕人不要自恃年輕聰明,記性好,一定要記得人總有老的時候,得來太易,失去也會太快。現在大家都用電腦,有好處也有壞處。我曾有一個“偏見”:沒有“廢話”的論文多是偽造,那都是靠電腦下載拚湊的“學術百衲本”,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價值。電腦下載是為秘書們伺候長官準備的“急就篇”。做學問不是攢書,不要搞這種“奶媽學術’,要注重根柢,不要做無根之木。

其次是要注重積累。現在學術界不重積累,這是受了社會風氣浮躁的誤導。特別是量化的評價標準,害死人。這是新八股的餘毒,方便了評審,危害了學術。什麼是好文章?能說清楚沒有人說清楚的問題的就是好文章,10萬字的是,500字的也是。現在設立許多數量的杠杠,這是不合理的。要積累就要抄書,做筆記,要做到四勤:腦勤,眼勤,手勤,耳勤。不要光看,而要調動多種途徑。學英語有所謂“快樂英語”,不但要看懂,還要嘴巴喊著,耳朵聽著,調動各種感官,才能有效果,做學問也一樣。一定要善於寫劄記,這是做學問的一個重要步驟。在看書積累資料的過程中,一定要抓住那些一縱即逝的思想閃光,要馬上記下來,否則過後即忘,就是狗熊掰棒子,一無所得。我所說的“積”,就是廣泛地搜集,“累”就是不停地增多。每天都要抄一點,記一點,這樣“日積月累”,學問才能不斷進步。你們一定要重視我國的成語,“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都是方法的總結,智慧的結晶,要深刻體會其中的精髓。抄書什麼時候最難?打開書,抄第一條的時候最難。一定要沉住氣,才能堅持下去。抄書不是盲目地抄,不是做印刷機、複印機,而是一個研究的過程。首先是點讀,其次是分析,然後是記錄思維的火花。所記的東西不一定很完善,但一定要把思想記下來。在此基礎上,將同類的資料和看法歸結成小堆,整理以後,寫出三四百字的小劄記。小劄記寫多了,再進行分類集合,就可以寫出小文章。小文章積累多了,再加以整理,就可集合成一部小書。在小書的基礎上,再搜集,補充資料,就能寫出部大書來。我的文章和專著大多都是這樣寫成的。所以說,讀書研究一定要掌握“分合法”,先把讀的書分開,再把它們合並,先分,後合,先有灰石砂土,才有高樓大廈。學文科的人一定要勤於積累。文科是很養老的,年輕時多積累,年老時就足夠所用。二十、三十歲時一定要想到有一天會老,腦力體力不會永遠旺盛,記憶也不會永遠的過目不忘。你們不要被古人所欺騙,我非常反對“一目十行”的說法,這不是效率高,而是膚皮潦草。讀書應當“十目一行”,一定要把書吃透。從“一目十行”到“十目一行”的轉變很痛苦,但這是真有所得,而不是誇誇其談。

第三點是一定要尊重傳統,尊重前人的成果。所謂創新是在前人基礎上的創新決不是不尊重前人成果,自搞一套。要相信一點,曆史是在很公正地篩選。那些經過曆史考驗保存下來的文獻,必定有它的道理和價值。學術固然有愉悅自身的功用,但這樣的“為己之學”隻是學術的一部分,“為人之學”才是學術的根本立足點。我一直覺得,讀書要做善舉,我編著《清人目錄提要》、《清人筆記隨錄》、《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等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最近成書的《書目答問彙補》,彙總了各家批注和相關資料,方便了他人,免去了後來者奔波於圖書館的勞累,延長了他們的學術生命。現在的文史研究之所以進展不快,跟很多學人不屑於為人服務有關。大家都想著盡快搞出自己的一套,默默為人奉獻的就少了。“為人之學”必須要有耐心,不是一年兩年可以成就的。我寫《清人筆記敘錄》,積累了幾十年,到晚年才出版。我現在擔任的國家大清史項目“清經世文選編”總共200多萬字,沒有多年閱讀積累,也不可能承擔得起。此外,我現在一兩年出一本隨筆集,工作量也不遜於你們年輕人。總之,任何時候,心中都必須存有一念,即“為別人所用”。“天增歲月人增壽”,隻有“為人之學”方能達到這一目的。

最後講一點,做學問不要趕風。你隻要做好你這塊領域就行了,不要什麼熱潮都去趕。現在流行“國學熱”,我在《中國文化》上發文,說讚同國學,但不讚同“國學熱”。現在問你國學是什麼?你能透徹講明白嗎?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對待國學。國學應當提倡,但不是拿國學作工具,謀一己私利。現在的“國學熱”不是真正學習和普及國學,而是炒作,是商業行為。我在《中華讀書報》上發文說,於丹的心得是於丹的,不是你的心得,你應當回到經典去求你的心得。學術有“顯學”,也有“晦學”,不要光顧“顯學”,也要注意“晦學”,不要什麼都趕時髦,而要堅持做好選定的方向。如果你是做清史的,清史有很多領域都值得研究,比如清承明製問題,清代國史問題,清代的吏治問題。為什麼有了養廉銀,卻養不了廉?陋規又加陋規,陳陳相因,這對現在治理腐敗很有啟發意義。另外諸如漕運、河工、銅政、鹽務等問題對當前都有借鑒意義,有重大的研究價值。隻要選中其中一個領域深入研究,踏踏實實地幹,都會有成果。等研究有所得時,依然要保持一個“冷”的態度。作為學者,要經常保持一個“冷”字,求學時,要坐得起冷板凳,幹事業時,要經得起冷遇,觀察事物,則要保持冷眼。這裏的“冷”指的就是沉著、平靜、淡然。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坐“冷板凳”與吃“冷豬肉”》,講的就是這個問題。一個學者,隻有持有這樣的態度,學問上才能有建樹,才能為社會作貢獻,為百姓所銘記,才能到文廟裏吃冷豬肉。做學問不是求榮華富貴,要發財,要當官,就不要走這條道路。當然我講這點,並不是完全反對當下的學術炒作熱潮。炒作也有一定作用,能引起社會關注,擴大學術的影響力,問題是對大眾應當予以引導,而不是誤導。現在的國學熱就是誤導甚於引導。

記者:來先生,能談談您對國外史學的看法嗎?您認為在借鑒他們的研究經驗時,應當注意哪些問題呢?

來新夏:對國外史學,我了解不多,但有一點感觸很深,就是國外學者能從基礎做起,從關鍵點切入的治學風格。國外真正史學家的作品都是求真求實的。我看過他們的一些著述,也很佩服他們的治學精神。我和一些美國、日本的史學家交流,他們都很羨慕中國的文獻儲藏量,既有檔案,又有載籍,還有地方上的金石碑刻,他們認為中國是“無處沒有史料”。不過同時,他們也比較委婉地批評了中國人不太珍惜曆史文化遺產的態度。他們還認為中國的一些學者的急於求成,不是自己去源頭挑水吃,而是從人家水桶裏舀水吃,常常使用二手資料,而不重視去掌握第一手資料。有些外國學者來中國一兩年,就泡在檔案館,從源頭做起,從最基礎的史料發現新的研究課題。他們的史料功夫很切實,也很注意曆史的細節,擅長抓住研究的切入點,比如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就抓住了中國曆史上這一瓶頸期、轉型期做文章,所以能有創見,也很有學術價值。另外,我覺得國外學者“和而不同”的學術風格也很值得我們學習。他們不搞“一言堂”,而是各抒己見,經常提出自己的不同觀點,在此基礎上,再求同存異,尋求合作。他們的“和”是從不同中求得的,就像樂隊演奏。黑管是黑管,大貝司是大貝司,決不會混淆,但是合起來呢,又能奏出優美的旋律。所以說先得有不同,才能有“和”,這是問題的重點所在。另外,在社會史和曆史人類學方麵,也要多加借鑒。中國傳統史學也有實地調查的傳統,但主體上仍然是文獻編撰學。曆史學應當吸收社會學注重調查研究的方法,應當加強田野工作。我的一位老學長李世瑜是研究秘密社會的,他通過調研美國一個小鎮,發現了天主教的160餘個教堂,這是以前聞所未聞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有個專門的口述曆史研究館,收集了大量的口述資料,雖然不一定都完全真實,有避諱和避重就輕現象,但畢竟是第一手的材料,有其獨到的史料價值。重視實地調查還有助於從現實中找尋問題。華盛頓大學的郝瑞教授為研究中國近代人口的遷徙、流量、生息等問題,就選擇浙江蕭山作為研究的切入點,在掌握大量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帶著助手,並邀我這個蕭山人參加,親自到蕭山實地考察,並就地擴大資料量,從分析當地姓氏宗族入手,尋求人口遷移變動的真實原因。這種深入實際,解剖麻雀的小題大做的研究方法,所得到的成果,就比較接近真實,值得我們吸取借鑒。比如我們研究清代的“墮民”問題,光從文獻中爬梳還不夠,必須實地去考察。浙江慈城有很多“墮民”後代存在,通過對他們的走訪調查,就可能得到史書上未記載的資料,獲得更為全麵的認識。總之,對國外的研究成果必須要關注,不能自我封閉起來,而是要擇善而從。我是主張融合的,光抱著乾嘉家法不放,並不是治學的最佳途徑。當然在此過程中也不要一味接受,而是要懂得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的道理,善於取長補短。

記者:來先生,南開曆史學的精神是“惟真惟新,求通致用”,在致用方麵,除了專業研究外,您主要是通過雜文的途徑把學術返還給民眾,服務於社會。您能談談曆史知識傳播的問題嗎?

來新夏:我之所以寫雜文,也是從“為人之學”的角度考慮的。傳統曆史研究的一個基本問題就是從文獻到文獻。這點從專業本身來講沒錯,但是從更大的社會角度來看,就不免有空對空的嫌疑了。很多曆史學家的研究過程就是個自我愉悅的過程,是一個人在“獨樂樂”,看了許多書,發現了一些問題,寫了幾篇文章,就是給學術圈子裏的千百十號人看看,大家一塊高興高興,樂和樂和,而沒有去想如何讓自己的研究成果,讓無數倍於圈中人的更多人去了解、去接受。曆史學家對這塊陣地的拱手相讓,正好給那些投機熱炒者提供了空間。所以,我是讚成學者去講曆史的,也是讚成用影視、廣播、網絡等多種傳媒手段傳播普及曆史知識的,但是必須有一個底線,就是要本著對曆史負責,對他人負責的態度,提供給大眾盡可能接近曆史真實的信息,而不是打著專業的幌子,拿曆史作工具,故意迎合大眾的不正常心理,以達到牟取私利的目的,這是我堅決反對的!這樣做比原來的自我封閉和稗官野史戲說的流毒更廣、貽害更深!

總之,曆史學家不但要求真,也要求新,不但要務實,也要致用,不但要自愉,也要為人,不但要研究曆史經驗,也要緊扣時代脈搏,不但要堅守學術陣地,也要開辟新途徑,耕耘新天地。如果還是囿於一隅,抱殘守缺,光在爬梳文獻中打圈圈,那曆史學就不僅僅是麵臨困境,怕是要走向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