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訪談(一)(3 / 3)

記者:來先生,您在專業史家和雜文家間的角色遞換如此自然,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得益於您出色的文筆,您能透露下曆史寫作的秘訣嗎?

來新夏:好的。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我在曆史係開過一門寫作課。我覺得寫作是個技巧活,除了有一定的基礎知識外,還必須有一定的程序。程序過了,就是八股,沒有程序,就成不了文。所以,我開寫作課時就講了各種文體,講如何取材,如何論述,如何寫景寫人,使學生了解寫作的基本規範。任何一個學曆史的人,心中必得存有一念,即兼融文史,同時掌握文獻和文字。古人雲:“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字是把知識傳給第三者和更多受眾的重要工具,所以必須予以重視。那麼,如何寫好文章呢?我覺得首先要有積累,要多讀、多背、多記名人名篇,豐富自己的語言和詞彙。其次是要從小處著手,要學會寫小文章。我在輔仁讀書時,陳垣先生教我們寫文章,就定了個規矩,超過500字的不收。我當時還耍了個小聰明,寫小字,一行當兩行。陳先生發現後就把我喊去,教導我說隻有會寫小文章的人,才能寫大文章,才能真正放得開。這話我一直牢記於心。另外,寫文章切忌一揮而就,要保持冷處理的態度。思考主題時要冷靜,寫完後不要急著發表,先放放,讓思想有回旋的餘地。發現了問題,要不怕麻煩地修改。要讓三種人給你提意見,一種是比你強的人,一種是和你同水平的人,另外一種是不如你的人。這樣不但得到教益,也了解了各種層次的人對本文的接受程度。提完意見後要繼續修改,字斟句酌地改,特別要注意虛字,這是最不好用的。最後一點,寫文章一定要善於觸景生情。文獻也是景,看書就是進入到場景中去,但更重要的景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所以一定要多接觸群眾,多觀察世態。世態是最激發思想的,多聽多看,就有了內容,就會思考。比如,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走,看到許多家長背著提琴盒,背著畫板,領著孩子去上培訓班,大熱天,汗流浹背,我就寫了篇文章,題目叫《饒了孩子吧》。我看到一些教授熱衷於念博士,就寫了篇《我好想考博喲》。我寫《且去填詞》,給宋仁宗翻案,認為宋仁宗讓柳永填詞,不是狹隘,而是知人善用,要沒有他的諭旨,就成就不了柳詞的光輝。我之所以有這個觀點,就來源於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有次我聽到樓下的小販吵架,有人就說:“吵什麼吵?該幹嘛幹嘛去!”這句話就給了我啟發,令我思考,現實生活中不就經常有不安本分、一肩多挑、越俎代庖的事嗎?有些學者為了行政工作,把學術給耽誤了,學者嘛就且去研究嘛,有些文學家擔任了社會兼職,何必呢?文學家且去寫小說嘛,如果人人做好本職,工人把工做好,農民把地種好,當官的把官當好,經商的把生意做好,學者把學問研究好,這樣我們的社會就能和諧得多。

總之,寫好文章的秘訣就在於九個字:“背得多,看得多,寫得多。”要勤於寫。筆頭快是練出來的,不是什麼人都是生來倚馬可待的。

記者:來先生,我們在學習過程中常麵臨博和專的矛盾,能談談您對此的看法嗎?

來新夏:我的意見是不要怕雜。雜不但有助於開啟思路,還可增加見聞。做學問太純容易閉塞思路,所以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做法並不可取。有些人認為戰線不要拉得太長,我覺得一個學者的知識儲備量必須得大。金字塔屹立千年不倒,就在於底部寬大。我有個看法,一人一事不宜作博士論文的題目,這樣會束縛自己的學術道路,也不利於將來教學研究。我任南開校務委員時,曾提出學生住宿應當文理相雜,也是出於這個目的。我念大學時讀的《中國史大綱》,跟現在按朝代論述的中國史教材不同,它是按政治、經濟、文化等專題分章節,按時代論述,這就有利於突破朝代的框框,形成通貫的認識。像我寫的《書文化的傳承》,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總之,不要怕雜,雜而後才能顯正。當然也要注意雜而不亂,我提的雜是博雜,而不是駁雜。

來先生,能談談您對學術界和青年學子的期許嗎?

作為一個學者尤其是青年學者,要特別注意避免浮躁之氣,要讀好書,做好人,做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想走捷徑的人,這樣才可以有所成就。成就不是靠走捷徑求來的,而是靠坐冷板凳,靠積累所得。在這裏,我想對你們提八個字:“博觀約取,好學深思。”這是讀書的方法,也是治學的方法。“博觀”和“好學”是一個範疇,這是做學問的第一步。隻有讀書多了,涉獵廣了,你的視野才能打開,才懂得比較。比如學明清史的人,就應當懂點漢唐的曆史,以此作背景,才可以比較,才能明白明清的曆史地位。曆代的典章製度對前代都有繼承和借鑒,所以必須往上追尋,比如明代內閣製對清代的影響,六部理事與南北朝六曹理事的關係,攤丁入畝與一條鞭法的關係。除了古今比較,也可以作中外比較,比如清代與朝鮮李朝在各方麵的關係和比較,都可以啟發思維。有了博觀和好學的基礎,還要懂得深思與約取。學而不思則罔,不懂得思考,就認識不到事物背後的實質。約取就是提煉,一塊廢鐵可以熔化成鋼,關鍵就在於掌握了化腐朽為神奇的方法。我們研究曆史,就應當抓住史料中蘊藏的精神實質。比如清代筆記中記了一個大雷雨後在莊園裏留下大腳印的故事,說某地的一個地主,為富不仁,欺壓鄉民,有一次下大雨,電閃雷鳴,地主家遭到雷劈,夷為平地,現場留下一個大腳印,而其他村民家卻安然無恙。這樣一個表麵荒誕的誌怪故事,卻蘊含著當時人們的觀念和期許。我們就應該把這些挖掘出來。曆史是講究細節的,往往不是桌麵上的事,不是太大的事,起到了關鍵作用,我們就是要從這問題中約取、提煉、歸納出精神實質來。

(夏柯、刁培俊采訪)

(《曆史教學問題》2008年第1期)

最近整理舊什物,在一捆書劄中,發現幾封與古籍整理有關的信劄,是1982年我和趙守儼兄之間的通信。那時正是陳雲關注古籍整理,李一氓忙著部署的時候。

第一封信是1981年12月28日中華書局編輯部的公函,內容如下:

來新夏同誌:

最近,李一氓同誌要求整理出一個資料: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整理的古籍目錄。這個書目收錄的範圍,一是官修(所謂“敕撰”、“敕輯”),二是有關古籍整理的(包括輯佚)。其他一律不收(如《明史》、《日講禮記義疏》、《開國方略》及其他方略等等)。您對這方麵情況比較熟悉,我們想請您大力協助。如蒙允諾,請在明年一月十五日以前把材料郵來,不勝感激,請先示複為盼。

謹致

敬禮

中華書局編輯部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81)中華辦字386號

我複了一封婉謝的信,守儼或以為公函未說明原委,使我難以著手,所以又親自寫封信來做補充說明:

新夏學長兄:

去年年底,中華有一公函寄奉,因為措詞不明確,使你感到有些為難,至以為歉。此事的來源是:有一次李一氓同誌在談古籍整理時,他表示要有點氣魄,學一學康熙、乾隆。事後他要中華的編輯人員搞一份康雍乾整理編輯古籍的材料。有一位同誌據有關書目摘錄了一些,不能令人滿意,於是弟才建議向我兄求教。李老的發言,弟曾親自聽到。從他的前言後語來推斷,應指那一時期官修的詩文總集、類書、工具書,如《全唐詩》、《全唐文》、《古今圖書集成》、《淵鑒類函》、《康熙字典》等等。因為當時他還提到可以新編《全宋詩》、《全清詞》以補前人之缺,由此可以窺見他的意圖。不屬於官修者,亦不必收。因為現在的古籍規劃小組也是官方機構,私人著述乃另一問題,不能類比。這份材料僅作為參考之用,最多是在《古籍簡報》等內部刊物登載。因此請不必過多顧慮。至於體例,李老亦未明言,不過根據以往對材料的要求,似毋須太繁,隻要有書名、主編人、編纂時間,大體分分類就夠了。可收可不收者,不妨收入,稍有些遺漏,也沒關係(卷帙浩繁的重要書,最好不漏)。這樣的材料,我兄駕輕就熟,有兩三日大概就可竣工。

宣揚清代武功的書,雖係官修,卻是那時的當代史;《明史》對清初來說,也不算古籍,因此不要。以上皆為弟個人估計,但不致與李老的原意相差太遠。總之,一切拜托,如有解釋仍不清楚之處,望隨時提示。專複即候

撰安

弟趙守儼上

因為我和守儼是輔仁大學上下班的同學,他比我矮一年。同窗情義,隻能接受這一任務,用了幾天時間思考,並翻了些目錄書,草擬了一份材料,用回信的方式寄給他,請他把把關。我的回信內容是這樣寫的:

守儼學長:

編輯部來函並手書均奉悉,辱蒙

垂詢清代康乾時官方整理古籍簡況,弟對此所知有限。但當時涉及方麵之廣,成書篇帙之大,搜羅文獻之細以及總括前代之氣魄,著眼實際之使用等等,尚有可資借鑒之處。謹就所知,略陳臆說,迫於時日,深懼掛一漏萬。所以隻作舉例說明,至祈

亮察為幸。

清代康熙、乾隆之際,上承明季古學複興緒餘,在政府提倡、主持之下,廣集人才,紛纂群籍,遂使傳統文化多獲流傳,成一代整理古籍之業。以我所見,其可注意者,約有五點:

其一,康乾時整理古籍所涉及之範圍甚廣。即以經史子集而言,均有多種,例如:

(一)經部

(1)《十三經注疏》四一六卷,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此本經整理,附有考證。

(2)《相台嶽氏本古注五經》五卷,乾隆四十八年武英殿翻刻本,此五經指易、詩、書、左傳、禮記。雖稱翻刻,亦附考證。

(3)《周易折中》二二卷,康熙五十四年依古本經傳分編,李光地等纂。乾隆二十年,又由傅恒等纂《周易述義》十卷。

(4)《書經傳說彙纂》二四卷,康熙六十年王頊齡等撰,書成於雍正八年,有世宗序文。

(5)《詩經傳說彙纂》二○卷,序二卷,康熙六十年王鴻緒等撰,書成於雍正五年,有世宗序文。乾隆二十年又由傅恒等撰《詩義折中》二○卷。

(6)《春秋傳說彙纂》三八卷,康熙三十八年王掞等纂。

(7)《周官義疏》四八卷,乾隆十二年官撰。

(8)《儀禮義疏》四八卷,同上。

(9)《禮記義疏》八二卷,同上。

以上從(3)至(9)又統稱《禦纂七經》。

(10)《律呂正義》五卷,康熙五十二年官撰。

(11)《律呂正義後編》一二○卷,乾隆十一年官撰。

(二)史部

(1)《二十四史》,乾隆定為正史,殿本附有考證。

(2)《通鑒輯覽》一一六卷,乾隆三十三年傅恒等撰。此書從上古到明末,並附南明唐、桂二王。

(3)《通鑒綱目》五九卷,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禦批”。

(4)《評鑒闡要》十二卷,乾隆三十六年劉統勳等錄。

(5)《廣群芳譜》一○○卷,乾隆四十七年官修。此書係增輯明王象晉《群芳譜》。

(三)子部

(1)《性理精義》十二卷,康熙五十六年李光地等撰。此就明胡廣《性理大全》刪繁舉要。

(2)《朱子全書》六六卷,康熙五十二年李光地等撰。此將《朱熹文集》、《語類》整理刪節,分十九類編纂。

(3)《數理精蘊》五三卷,康熙五十二年梅成纂。

(4)《曆象考成》(原名《欽若全書》)四二卷,康熙十三年胤祿等纂。

(5)《曆象考成後編》十卷,乾隆二年官修。

(四)集部

(1)《曆代賦彙》一四○卷,外集二○卷,逸句二卷,補遺二十二卷,康熙四十五年陳元龍等纂,分類輯錄先秦至明之賦。

(2)《唐宋文醇》五○卷,乾隆三年官修。

(3)《唐宋詩醇》四七卷,乾隆十五年官修。

(4)《四朝詩》三一二卷,康熙四十八年張豫章等纂。其中宋詩七八卷八八二人、金詩二五卷三二一人、元詩八一卷一一九七人、明詩一二八卷三四○○人。

(5)《全金詩》七四卷,康熙五十年官修。

(6)《唐詩》三二卷,附錄三卷,康熙五十二年官修。

其二,康乾時官方整理之古籍,篇幅均較大,有多至數萬卷者,其次數百、數十卷者,尤為數不少。茲舉數例:

(1)《四庫全書》七九三○九卷,乾隆四十七年紀昀等纂,共收書三四六一種,分經、史、子、集四部,從不同途徑求書,選用適當刊本,各撰提要,為我國最龐大之叢書。

(2)《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始纂於康熙,完成於雍正。陳夢雷、蔣廷錫纂。此書分六編三二典六一○九部。各部先彙考,次總論,有圖表、列傳、藝文、紀事等項目。

(3)《明名臣奏議》三五○卷,乾隆四十六年官修。此書對原文多有刪改,不足取法。

(4)《全唐詩》九○○卷,康熙四十六年彭定求等纂。此書共收唐、五代二千二百餘人,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並附有唐、五代詞,作者小傳等。

(5)《續通誌》五二七卷,乾隆三十二年劉墉等蓁,紀傳從唐初至元,略從五代到明末。

(6)《續通典》一四四卷,乾隆三十二年劉墉等纂,從唐肅宗至明末典製。

(7)《續文獻通考》二五二卷,乾隆十二年劉墉等纂。改編明王圻《續文獻通考》,從宋寧宗起,曆遼、金、元至明五朝政治、經濟製度。

其三,康乾整理古籍,頗重總括前代文獻資料。多彙集前代典籍、文獻,選錄成編,纂為一書,為後人節翻檢之勞。例如:

(1)《古文淵鑒》六四卷,康熙二十四年徐乾學等纂。上起左傳,下迄宋代諸古文家文章。

(2)《曆代詩餘》一二○卷,康熙四十六年沈辰垣等纂。選自唐至明詞一五四○調,九千餘首。附作者裏貫並詞話。

(3)《曆代題畫詩類》一二○卷,康熙四十六年陳邦彥等纂。

其四,康乾整理古籍亦頗注重實用意義,纂輯大批便於運用古籍資料之工具書。例如:

(1)《四庫全書總目》二○○卷,乾隆四十七年紀昀等纂,對所收書三四六一種,存目書六七九三種共萬餘種書,每種寫一提要,介紹其大致內容,為了解古籍提供了方便。

(2)《康熙字典》四二卷,康熙五十五年張玉書等纂。書凡十二集,一一九部共收字四七○三五個,每字均詳其音訓。

(3)《淵鑒類函》四○五卷,康熙四十九年張英等纂。此書博采明嘉靖以前文章事跡。供辭藻典故之采擇。

(4)《駢字類編》二四○卷,康熙五十八年張玉書等纂。收二字詞語,皆齊句首。共采辭藻一六○四個,分十三門。

(5)《子史精華》一六○卷,康熙六十年吳襄等纂。采子史書中名言雋語。

(6)《佩文韻府》四四三卷,康熙四十三年張玉書等纂。分韻一○六,齊字尾歸韻,所采詞語以經史子集為序。

(7)曆代紀事年表一○○卷,康熙五十一年王之樞等纂。上起帝堯,下迄元末,編年係月,條列大事。

其五,康乾為擴大古籍數量,開展輯佚工作,遂使古籍有某些複原。傳統文化豐富其內容,考索資料有所增加。《四庫全書》重要書源之一,有所謂“大典本”者,即自《永樂大典》中所輯佚書,計經部六六種,史部四一種,子部一三種,集部一七五種,例如:

(1)《尚書精義》五○卷,宋黃倫撰。

(2)《周官新義》一六卷,宋王安石撰。

(3)《春秋釋例》一五卷,晉杜預撰。

(4)《舊五代史》一五○卷,宋薛居正撰。

(5)《五代史記纂誤》三卷,宋吳縝撰。

(6)《續資治通鑒長編》五二○卷,宋李燾撰。

(7)《東坡年譜》一卷,宋王宗稷撰。

(8)《崇文總目》十二卷,宋王堯臣撰。

(9)《直齋書錄解題》二二卷,宋陳振孫撰。

(10)《澗泉日記》三卷,宋韓虎撰。

(11)《古今姓氏書辨誤》四○卷,宋鄧名世撰。

(12)《牧庵文集》三六卷,元姚燧撰。

所陳未必符合要求,送請審正,聊備參考。專複祗頌

撰祺順祝

春釐

弟來新夏上新正初五

不久,守儼來電話,表示謝意,並請我再整理一下,寄《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上發表,於是我又改寫了一下,題目是《清代康雍乾三朝官方整理古籍例目》下分四小題:一、古籍的校正和注釋(包括彙注),二、古籍的彙編、新編、摘編及續修,三、叢書、類書、工具書的編纂,四、古籍輯佚。後在該刊第92期發表,並收入我的《結網錄》中。其原始擬意及擬稿為未發表的原件,錄出或可備研究當代整理古籍曆史者參考。

(《書品》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