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雜書中對此也多有所記,其中最完整清楚的是明清之際周亮工的《閩小記》,他在福建做官多年,所知應較確。《閩小記》卷下有專條記其事說:
萬曆中,閩人得之外國。瘠地砂礫之地,皆可以種。初種於漳郡,漸及泉州,漸及莆,近則長樂、福清皆種之。蓋度閩海而南,有呂宋國;度海而西為西洋,多產金銀,行銀如中國行錢。西洋諸國金銀皆轉載於此以通商,故閩人多賈呂宋焉。其國有朱薯,被野連山而是,不待種植,彝人率取食之。其莖雖蔓生,如瓜簍、黃精、山藥、山蕷之屬,而潤澤可食,或煮,或磨為粉。其根如山藥、山蕷,如蹲鴟者。其皮薄而朱,可去皮食,亦可熟食之。可熟食者,亦可生食,亦可釀為酒。生食如食葛,熟食色如蜜,其味如熟荸薺,器貯之有蜜氣,香聞室中。彝人雖蔓生不訾省,然吝而不與中國人,中國人截取其蔓咫許,挾小蓋中以來,於是入閩十餘年。其蔓雖萎,剪插種之,下地數日皆榮,故可挾而來。其初入閩時,值閩饑,得是而人足一歲。其種也,不與五穀爭地,凡瘠鹵沙崗,皆可以長,糞治之則加大。天雨根益奮滿,即大旱、不糞治,亦不失徑寸圍。泉人鬻之,斤不值一錢,二斤而可飽矣。於是耄耆童孺,行道鬻乞之人皆可以食。饑既得充,多焉而不傷,下至雞犬皆食矣。
許多著作對番薯於明萬曆時始由東南亞傳入中國,已無疑義。但在影劇《唐知縣審誥命》和《七品芝麻官》中有“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兩句名言,由於它貼近現實,所以流傳甚廣;但卻與曆史有不盡符合之處。當然,影劇家完全可以不切合事實虛構,也可以寫“不是曆史”的曆史劇,甚至於為了把曆史學家氣得吐血,故意違背曆史;但是,曆史學家也有權講曆史。唐知縣是作為明嘉靖時人出現的劇中人物。嘉靖的下限是1566年,而番薯傳入的萬曆,其上限是1573年,以最近年距計,中間還隔了明穆宗一朝六年。顯然,嘉靖時番薯尚未傳入中國,則唐知縣也必無紅薯可賣。附證於此,庶免以訛正是,甚至以訛攻是!
(天津《今晚報》1998年12月1日)
2004年初夏,我應山東聊城大學之邀。去參加傅斯年先生學術討論會。在會議結束的那天下午,東道主安排與會者參觀海源閣。這對我是久已向往的事,但到海源閣時,卻令人大失所望,庭院寬敞明淨,而藏書空無一物。文獻記載海源閣曾經多次劫難,但萬難想到是這種蕩然無遺的情狀。我癡癡地站在海源閣的庭院中,眼前似乎展現了一幅海源閣滄桑變幻的景象。
海源閣是清代後期北方的大藏書家。它與常熟瞿氏的鐵琴銅劍樓、歸安陸氏的皕宋樓、錢塘丁氏的八千卷樓,並有晚清四大藏書家之稱,而與常熟瞿氏以分享汪氏藝芸書舍的善藏而有“南瞿北楊”的美譽。建閣的主人是清道光時期的大吏楊以增。楊以增乾隆五十二年生,鹹豐六年卒(1787—1856),字益之,號至堂,又號東樵。道光二年(1822)進士,曆任貴州知縣、湖北、河南道台、陝西布政使,官至江南河道總督。道光二十年(1840)在故鄉山東聊城萬壽觀街路北楊氏宅院中建海源閣藏書樓。清代文學家梅曾亮為其撰《海源閣記》,言其閣之命名雲:“名藏書閣曰海源,是涉海而能得所歸者歟!”以讚美主人廣事搜求的誌向。海源閣從楊以增建閣,曆經子楊紹和、孫楊保彝、曾孫楊敬夫共四世百餘年而敗落。楊氏藏書自楊以增父輩始,但大規模的聚書則在楊以增任河道總督時,當時正值江南戰亂,私家藏書紛紛散出,楊以增乘便購得大藏書家汪士鍾藝芸書舍的大部分藏書,並借河道總督職權之便,南書北運,充實了海源閣的藏書。藝芸書舍原藏除黃丕烈士禮居大部分舊藏外,還收有楓江周仲漣水月亭、吳縣袁又愷五研樓和元和顧抱衝小讀書堆藏書。之後,楊以增又陸續得到鮑氏知不足齋、惠棟紅豆山房、秦氏石研齋、海寧陳鱣、陽湖孫星衍、大興朱筠、無錫朱曉屏和山東李夢弼、邢太樸等藏書家的舊藏。楊氏還珍藏有宋版書《詩經》、鄭玄注《三禮》和前四史,乃另辟“四經四史之齋”作為專藏,隨著藏書的增多,楊以增在海源閣外又建“陶南山館”以藏書。奠定了海源閣豐富藏書的基礎,為時人譽稱“蔚然為北方圖書之府”。
海源閣的第二代主人是楊紹和,楊紹和道光十二年生,光緒元年卒(1832—1875),字彥和,又字勰卿。同治四年(1865)進士,任翰林院編修。他對海源閣的最大貢獻是購藏了清宗室怡府弘曉樂(明)善堂的大部分藏書。樂善堂自清初以來即搜求了若幹著名大藏書家的藏書,如毛晉的汲古閣、錢曾的述古堂等,在修四庫時,又以皇室而免征,所以有“大樓九楹”之藏。同治即位時的“祺祥政變”中,其後裔端華因涉及肅慎事件被殺,藏書大量流散,楊紹和正任官京師,遂大量收購,運回海源閣,與其父楊以增的來自南方的藏書,彙聚一處,成為南北藏書精華的彙集所,藏書數量及規模越各家之上。
楊紹和及其子楊保彝曾為海源閣藏書編過如下幾種書目:
1
《楹書隅錄》初編五卷,續編四卷。初編是楊紹和於同治二年至三年間所撰,所藏宋元善本多已錄入。續編為同治十年楊紹和在京命保彝抄寄各書題跋編成的,以著錄抄校本為主。光緒十九年至二十年楊保彝刻行,為善本提要目錄,共收宋本85部,金元本39部,明本13部,校本107部,抄本24部,共計268部。
2
《宋存書室宋元秘本書目》四卷一冊,楊紹和編撰,海源閣謄清稿本,現藏北京圖書館。該目共收宋本103種,元本95種,校本133種,抄本66種,共計397種。書目先分經史子集四部,四部下按版本時代和性質分為宋、元、明、校、抄各類。每類先錄已見《楹書隅錄》初續編者。每書下著錄書名、卷數、冊數、函數,但無解題。
3
《海源閣藏書目》一卷,楊紹和撰,有光緒十三年江標寫刻本。江氏所據者為汪鳴鑾抄本,另有孫傳鳳同名抄本,著錄內容與江目基本相同,僅多出江目三種。所不同者,孫抄本於書名上均冠以宋元本名稱,而江目則無。孫抄本正文首行另題《宋存書室目錄》,實則與江目同出一源。江刻本共收宋本96種,元本79種,校本126種,抄本62種,共計363種。
4
《海源閣宋元秘本書目》四卷一冊,楊保彝撰。王獻唐據購得之清抄底本校訂。底本共收書455種,繕定後又增入13種,溢出1種,共計469種。於民國二十年三月作為山東省立圖書館叢刊第二種排印問世。該目較楊紹和的《宋存書室宋元秘本書目》增補72種。王獻唐在該目序中說:“間有卷第參差,書名異同及版刻時次稍有未合者,亦條注於下,備稽考焉。”王氏的這些校語大大地提高了該目的使用價值,而成為宋元抄校本中的佳作。
5
《海源閣書目》六冊,楊保彝撰。稿本現藏山東省圖書館。該書目是一種普通書目,有別於《宋元秘本書目》。經、史各一冊,子、集各兩冊。共收經部504種,史部731種,子部680種,集部1301種,共計3216種。其中清刻本四分之三,明刻本四分之一。外有宋、元,明本韓、柳、歐、蘇詩文一匣。該目為一簡目,僅著錄書名、卷冊函數、部分書名上冠有版本。可借以了解海源閣宋元抄校本以外之藏書情況。
6
《海源閣現存書目》一冊,油印本現存於山東大學圖書館。該目成於日偽時期。此時海源閣第四代主人楊敬夫寄居天津,書存天津鹽業銀行。此目由濟南聚文齋書店油印,全目共五頁。首頁題《海源閣現存書目》,次為小序,略述楊氏藏書源流梗概,次列四經,四史,次列經、史、子、集、校、抄等六類,共著錄宋元抄校本93部。各書均有簡單提要,說明版本特點和價值,有裨於考察海源閣藏書的流散狀況。
由於海源閣藏書久已流失,這些書目便成為研究、考察海源閣藏書的主要依據和參考資料。
海源閣的第三代主人楊保彝,鹹豐二年生,宣統二年卒(1852—1910),字奭,號鳳阿,能恪守其業,並參與了藏書編目工作,對海源閣藏書有所貢獻。但楊保彝老年無子,深懼身後藏書為族人瓜分,便於宣統元年開列書目及金石、書畫、祭田、房產、糧地等項,呈請歸入其祖父楊以增祠堂。並以族子楊敬夫為嗣,成為海源閣第四代主人。
楊敬夫生於光緒二十六年(1900),卒於1970年,繼承家業後,正值民國軍閥混戰之際,社會動蕩不安。楊敬夫於1928年即將海源閣宋元精本捆載至天津存放。1931年,楊敬夫為了籌措轉營工商業的資金,曾將其中92種精本,以八萬元抵押給天津鹽業銀行,到期無力贖回,於是由天津知名人士潘複、張廷諤等組織存海學社,籌金以原價從銀行贖回,但仍寄存於銀行內。還有許多精本則被楊敬夫高價出售,當時雖有許多有識之士如周叔弢、劉少山、潘明訓、陳澄中、傅增湘、邢讚庭和王獻唐等人以重金搜購搶救,但仍有不少宋元珍本散落社會,如宋本《說苑》、《新序》和《楚辭》等。
留存在海源閣的藏書亦相繼遭到毀壞的厄運,1929年,軍閥王金發攻占聊城,設司令部於海源閣,匪兵們即用藏書燒火做飯,擦拭煙槍。1930年,巨匪王冠軍又占聊城,海源閣藏書重遭劫難,不但藏書受損,屋宇書架等也多毀壞。次年,楊敬夫將藏於楊氏後宅,著錄於《海源閣書目》,以明清本為主的十萬卷藏書運往濟南寓所,後又運至北京。幾經輾轉,終為山東圖書館購藏,據該館整理,共有經部268種,史部556種,子部327種,集部937種,叢書148種,共計2272種。1946年1月,前寄存於天津鹽業銀行的92種宋元精本書,被政府收購,現藏於北京圖書館。海源閣的藏書史至此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