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藝術的感知特性
文學作品的物性存在是詞語。然而,詞語卻是觀念的符號。我們可不可以說詞語也是一種聲音的存在呢?自然,詞語總可以被朗誦,若朗誦得合拍中節,抑揚頓挫,富於韻律,那會很好聽。若非常好聽,會差不多成為音樂,但那是歌唱了,不屬於文學,文學作品不是如此接受的。文學總是一組觀念的符號,而不是一組悅耳的聲音。
然而,我們如何能把觀念的符號也看作作品的物性存在呢:我們一旦進入文學,不是進入了一個抽象觀念的世界嗎?在這個世界裏,哪裏會有本質上是感性存在的作品呢?
絕大多數人都有過真實的文學經驗,在這種獨特的語言經驗中,我們確實就在一個感性的世界裏。這一點毋庸置疑。問題在於我們當如何解釋這種語言經驗。解釋的困難來自我們通常具有的對語言之本性的誤解。我們會以為語言的詞和句總是表達著觀念及其相互之間的邏輯關係。人類用語言的詞語來指稱外部對象或由外部對象引起的觀念,這種指稱本身,作為符號,總是超感性的。這個想法表明,我們實際總是采取了邏輯理性的立場來思考語言的本質。初民形成語言,並非僅僅為了用詞語賦予外部對象以一個符號。語言在其起源上講,乃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性交往。交往的內容並不是關於外部事物所形成的共同的概念,而是交往者共同進入其中的那個“生存場”。生存就是與外物打交道。外物並非首先作為我們的認識對象而進入語言,而是作為與我們的存在休戚相關的東西而進入語言。在詞語中凝聚了我們對存在的領會。“樹”、“河流”、“田野”、“羚羊”、“風”、“雷”等等詞語,所表示的並不是關於自然物之概念,而是這些自然物與我們的生存的一種關聯,表示著它們在我們的生存中的意義。它們是一種感性的存在與力量,我們人類對這些自然物有一種真切的生存感受,在這種感受中凝聚著我們的情感、願望、體驗。海德格爾從中指認了人類所用詞語之“原始的命名力量”。詞語之意義是在人的“生存場”中形成起來的,就像今天的孩童在彼此交往中仍然會做的那樣,他們總會創設一些成年人不明其義的詞語來表達存在於他們共同的生存場中的那些對於事物的神秘體驗。然而,成人世界已在相當的程度上“形而上學化”了,語詞在成人的用法中已與確定的概念體係建立了穩固的對應關係。因此,孩童在長大之後便順從成人世界的原則而“準確地”使用詞語,把他們在孩提時代的語言創造遺忘了。
語言的形而上學化,遮蔽了我們關於世界的原始的語言經驗。這種原始的語言經驗是概念前的世界經驗。一種錯誤的看法是,把這種概念前的世界經驗貶低為人類在蒙昧時代的原始心理。這種看法之所以錯誤,是因為它誤把概念思維等同於真正的文明。其實,一切文化創造之源泉恰恰就在於概念前的世界經驗之保存。概念前的世界經驗,並非簡單地屬於“無語言的非理性”。人類的世界經驗是在語言中生發的,因而必定是一種語言經驗。動物沒有世界,因為它們沒有真正的語言,動物隻是被安置在外部環境之中,我們不能把動物的這種外部環境也稱為“世界”,因為無語言即無世界。
我們在此無法詳盡討論語言的本體論問題,隻能滿足於指出這樣一點:唯有擺脫對語言本性的形而上學理解,我們才能真正領會詞語是文學作品的物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