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姑娘的酒窩,你一定會聯想到那種羞澀嬌媚的容顏,那種熱情善良的笑意。原來“酒窩”兩個字的誕生源自於“酒渦”,這是春節笪漿醅時,作料中間摟的小孔,專門用來滲聚酒苗的。我想用酒窩來形容姑娘臉容的人,一定是一個遣辭造句的高手,因為酒渦裏滲聚著清冽的酒苗,給了清貧的家庭怎樣溫馨的希望啊。
笪漿醅,需要有一些耐心,花費一番心血。夏季,就要做好準備工作了,收割新鮮的辣蓼,製作辣蓼水,以麥芽皮、糯米粉,粳米粉作料,蒸熟,用早稻草包裹,發酵,製作白藥,曬幹。一直等到春節,蒸熟了糯米,放在鋼精麵盆裏,按實,均勻地撒上碾散的白藥粉,用破棉絮包裹起來,過一段時間,撬開破棉絮,偷偷張望,發現酒渦裏彙聚一泓青綠的酒苗,舀一瓢喝,滑膩膩的,甜津津的,真正爽口。不過用上所有的漿醅,都請不了客人,量太少,隻適合由我個人享用。
村子裏,好客是種榮耀,好手藝更是種榮耀。年三十來到,堂伯堂叔,隔壁鄰居,輪流著做莊,辦宴會。酒藝是衡量主婦是否手巧的一種重要標準。也許是為著這個原因,自家所釀的酒經年不斷。祖母是經得人誇的,她釀酒的技術過得了關,做事特細致,待人又豪爽,捧起高腳杠飯碗,喉嚨裏響起一陣咕嘟咕嘟聲,男人們就矮了一截。
釀酒的原料,基本隻有三種:糯米釀酒,如泉水清冽,米質優秀,甚至無酒糟;粳米做酒,出酒率低,一般是生活境況不如意,用它作二等的替代物,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將就的辦法;用早米,則簡直是糟蹋糧食,大都無酒,隻有酒糟。當糯米蒸熟成飯,我常等不及,總要放開肚皮,啜一頓,把這些糯米飯倒進大頭缸裏,夯實,用早稻草或者破棉絮護暖。接下去的日子裏,就眼巴巴地盼著酒渦裏釀出甜汁。看到苗頭初出,便奔跑著跳躍著,向祖母報告好消息。
釀酒一般在當月喝完,可是真正上檔次的酒需要隔年喝,甚至三年五年存。把釀出來的白米酒,裝在蠟錫壺裏淘。所謂淘酒,就是放在沸水裏璺,恒溫蒸發水分,酒質溫良,又殺菌,最後用酒酲罐裝,年限越長,味道越醇正。可是那個年代,酒少,解不了讒,一般地說窖藏也過不了正月。
過年時,一般要燒燒酒,那才叫真正熱鬧。
燒酒會請來燒酒匠,幾戶人家湊在一起燒製。長夜裏煮酒,柴爿堆疊在火膛裏,泛著熊熊的光,映著大家興奮得漲紅的臉。第一家最吃虧,淘壺裏(燒酒的工具,極象常見的糕蒸)沒有底子,浪費很多的燒酒礱糠和料作,不過我家似乎總輪著是第一家。燒酒的種類有米燒、麥燒、番薯燒、番薯渣頭燒。番薯渣頭燒最沒有味,可是最普通,番薯已經製作了澱粉,剩下的渣,捏成團,曬在瓦壟上,銀白的樣子,一排一排,日曬雨淋,時間長了就成黑色,就隻配燒燒酒,這簡直是物盡其用了。
我喜歡那熱鬧的景象,也喜歡那收獲的喜悅,所以我喜歡放學以後,一個人去撿拾番薯屑。在層層的梯田裏,黃泥土地上,鑽出碧綠的秧藤,那一定會有收獲。如果主人懶惰粗心,會拉下一大窩的白皮番薯,那我一個人呆在收拾過的空白地裏,會自顧自地笑出聲來。雖然所有釀酒的原料全是父母的勞動收獲,但是積少成多,我終歸有些須功勞,因此曆年來,我常為此感到一絲淡淡的自豪。
白天裏,親友早已經準備了各色各樣的聚宴小菜。河塘裏捉來的細魚,缸罐裏醃製的爛鹹菜……全可下酒。大家吆五喝六,豪爽的聲音在黑夜裏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