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菜筍(1 / 1)

南方婦女手巧,無論是剛從地上挖出來的毛烘烘的春筍,還是已經上樣卻被暴風折斷的的筍腦稍,被她們一撥弄,準會整出百出的花樣,百出的吃法。香甜如梨頭,噴脆如蘿卜,臭如豆腐酪,醇如花皮蛋,味道各異,簡直懷疑不止一種原料了。

雨後春筍,外行的人總以為這是形容毛竹長勢喜人。卻不知道山岡上,山坡上,原野上,奇種異類的竹筍全淘氣地露出頭來,仿佛有人在拔節一樣地生長。山岡土薄,小山筍細小如鋼琴家的手指,瘦削玲瓏,大家在掛滿露水的荊棘叢裏跋涉,才采到幾束,所謂物以稀為貴,這是舍不得曬幹的,趁嫩,炒著吃,做筍菜蛋,佐料有米醋、韭菜、蛋花、老酒。這碗小菜,你不貪吃不行,味道實在妙,貪吃也不行,筷子大把地夾,吃得鼻子沁出汗來。山坡上土厚,毛筍密密麻麻的,簡直使你落不了腳,害怕不小心踩斷了剛露頭的筍腦勺,這些筍,除非大批量出售,否則我們不挖。我們挖土壤裏深埋的筍,最好是堿性的黃泥地,我們叫黃泥頭拱。白嫩,光滑,用來放鹹菜湯,先清水落鍋,煮燉時間長,去其澀辣麻,特鮮美。如果不放水,撒層鹽,直接用文火煲,先是滋出大量的汁水,當鍋底幹燥,要防止它燒焦,熟時,外鹹內甜又清口,大家喜歡淡吃,當作水果一般,吱嘎吱嘎地咀嚼。地頭裏的小竹筍,農家侍弄得好,今天挖完了,明天又密密麻麻地比賽著長,早邦的貴,妻子曾經化十幾元,買一株,我說她笨,等不及了自家的筍啊,她還辯解,說是味道不一樣。而遲邦的則比較便宜。

旺季時,竹筍的生長正在勢頭,采挖的筍太多,為了適宜於保藏,要曬成幹貨。而品質上乘的,要數小竹筍,如雷竹、箭竹,箬竹。每天采少量,整株的,剝皮後,用清水煮熟,用文火煨熬後,放在石板地上,用大塊的硬石頭壓迫,直到榨幹清水,一夜以後,在竹篾上曬幹燥,條狀如魚幹,顏色黃如粳糖,嫩筍皮薄,則近似透明,但是天氣不好,也會發白,和毛筍差不多。市場上出售的毛筍幹,細碎成片狀,泚鹽花,條絲分明,品位則不及於它了。

今年母親送來橡皮筍,那是她特地從山上折來的野筍,如拇指粗細,僅僅三斤左右吧,據他說,用煤球風爐烤了一整天,軟脆,青白,適宜冰箱裏冷藏,要用的時候,用肉來烤,口味清淡,卻沾油。聽著這些話的時候,腦子裏忽然閃過祖母的影子,在十年以前,自己剛買了房子,祖母為我過重的壓力而神傷,上城裏看我,帶來瓶裝的鹽水筍,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是作為山裏頭人,以為自己厭煩了這些東西,把藏在櫃子裏的鹽水筍,全倒進了垃圾桶,祖母生氣得直跺腳,罵我不懂事,看不起老人拾掇的,是嫌棄她老背,我還嘴硬,以為在祖母這裏可以撒撒氣,和她爭論,惹得她真生氣,一跺腳,回了老家,雖然小心翼翼地去向她賠罪道歉,她終於樂意接受我的孝順。仔細想來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至今祖母已經永別,已經無法來盡孝道,而悔之不及。

去年,母親醃製臭筍鹵,據說味道是一流的,母親總說:“好吃嘞,好吃嘞。”卻不知道怎麼個吃法,所以慌不及地拿了兩大罐,留一罐自己,送一罐給潘。待開罐卻不臭,麻澀無法入口,以為母親做法錯誤,自己不能吃,當然無所謂,可是向潘無法交代,估計他是倒掉了,而自己房子大,不占地,瓶罐就放在角落裏,幾個月後,想起來要倒掉,打開瓶蓋,那股臭味,才迅速蔓延開來,筍的纖維絲腐爛得如豆腐酪,粉質,暗白色,品嚐一下,入口即化,爽滑如泥,味濃,醇厚方正。這時才知道,一樣東西大凡需要出色,不僅需要製作的原料、手法,還需要時間,急不得。

小時候,因為山林屬於大隊,分到戶的山筍並不多,所以大家製作菜筍幾乎是精雕細琢了,常見的倒撲筍,煮得半熟,或者直接把生筍裝在酒酲裏,用黃泥封口,以尼龍布做襯,倒撲,放在水缸腳等濕地裏,直到年關,打開封口,從水裏撩起來,白胖,仿佛貴妃出浴,和紅燒肉一起燒烤,滑膩,細嫩,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