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黎明的通知(2)(1 / 3)

連傻子也知道那些大都市是一群吸血鬼——

它們吞蝕著:鋼鐵,木材,食糧,燃料;

和成千成萬的勞動者的健康;

千萬個村莊從千萬條路向它們輸送給養……

我們所飼養的家畜被裝進了罐頭;

每天積蓄下來的雞蛋被做成了餅幹;

我們采集的水果,收割的大豆和小麥,

從來不會在我們家裏停留太久;

還有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借了路費出發,

一年年過去,不再有回家的消息;

隻讓那些愚蠢和衰老的人們,

像烏桕樹一樣守住那村莊。

磨房和舂臼的聲音說盡了村莊的單調,

無聊的日子在雞啼和犬吠聲裏過去;

偶然有人為了奔喪回到家鄉時,

他的一隻皮鞋就足夠使全村的人看了眼紅,

還有透明的煙嘴和發亮的表鏈,

會使得年輕的女人眼裏射出光輝。

讓那些一輩子坐在紡車旁邊的老太婆,

和含著旱煙管講著“長毛”故事的老漢們,

留在那裏等他們的用楠木做的棺材吧!

讓童養媳用手拍著那嗆咳的老婦的背吧!

讓那些膽怯得像老鼠的人在豆腐店的前麵吹牛吧!

讓盲眼的算命人彈著三弦走進茅屋去吧!

倒黴的村莊呀,年輕的人誰還歡喜你呢?

他們知道都市裏的破卡車都比你要神氣;

——大笑著,奔跳著,又叫囂著;

從洋行和公司前麵滾過……

要到什麼時候我的可憐的村莊才不被嘲笑呢?

要到什麼時候我的老實的村莊才不被愚弄呢?

什麼時候我的那個村莊也建造起小小的工廠:

從明潔的窗子可以看見鬱綠的杉木林,

機輪的齊勻的鳴響混在秋蟲的歌聲一起?

什麼時候在山坡背後突然露出了一個煙囪,

從裏麵不止地吐出一朵一朵灰白色的煙花?

什麼時候人們生活在那裏不會覺得卑屈,

穿得幹淨,吃得飽,臉上含著微笑?

什麼時候,村莊對都市不再懷著嫉妒與仇恨,

都市對村莊也不再懷著鄙夷與嫌惡,

它們都一樣以自己的智力為人類創造幸福,

那時我將回到生我的村莊去,

用不是虛飾而是真誠的歌唱;

去讚頌我的小小的村莊。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8.太陽的話

打開你們的窗子吧;

打開你們的板門吧;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進到你們的小屋裏。

我帶著金黃的花束;

我帶著林間的香氣;

我帶著亮光和溫暖;

我帶著滿身的露水。

快起來,快起來;

快從枕頭裏抬起頭來;

睜開你的被睫毛蓋著的眼;

讓你的眼看見我的到來。

讓你們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

打開它們的關閉了很久的窗子;

讓我把花束,把香氣,把亮光,

溫暖和露水撒滿你們心的空間。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四日

9.我的職業

前年秋天我住在重慶一個被炸彈炸去了一個牆角的小洋房裏,那個房子的旁邊和後麵都是委員和部長的住宅。

在一次宴會時,我遇見了一個住在後麵洋房裏的副部長,他正和我的朋友——那禿頭的批評家談天,他說:“聽說在我家前麵的房子裏住了一個失業的人。”我的朋友馬上說:“你前麵住的就是艾青先生——他是詩人。”那副部長現出不安的樣子。我笑著。

“沒有職業的人”,這大概是一種恥辱。

人應該有職業,馬應該有鞍子,

有錢人家的狗都在公安局登記;

沒有職業的人就隻配躺在街頭,

讓警察把你抓去關在看守所裏,

“凡是沒有住處的,都有罪犯的嫌疑”。

是的,我沒有職業——在政府裏沒有親戚。

我不在什麼部裏和委員會裏簽到;

沒有從安了鐵柵的窗口領薪水,蓋戳子;

在銀行裏沒有存款,在公司裏沒有投資;

不能穿上呢質的中山服,坐進汽車,

到紀念周上去訓示關於抗戰的問題。

但是“沒有職業的人”,竟那麼多,那麼多,

排成長長的隊伍在“平價米公賣處”的前麵,

枯幹的手裏緊緊地捏著一張居民證,

有時從早晨空著肚子一直等到黃昏;

警察在旁邊握著警棍在“維持秩序”,

街道上奔馳著委員和部長們的汽車……

沒有錢的不能買米,有錢的買不到米;

於是有關糧食問題的部長作了一次演講,

他說“買不到米的,可以買米仁,米仁比米補些,

我每天早晨吃的就是紅棗米仁煮的稀飯。”

他很驚奇人民的無知,愚蠢,與固執,

說完躺上滑竿,四個人抬走那肥胖的身體。

過了幾天,這部長發明了“維他命西餐”,

宣傳說很“經濟”,每客隻花三十多塊錢,

部長開了一次宴會,特別請了許多要人,

吃的就是他“發明”的經濟維他命西餐;

吃完了,部長很體麵地說了幾句話:

“為了實行節約,要大家極力推薦。”

太太們坐飛機在最秘密的地方帶走金條;

聰明的小姐們都買了很多的外彙;

有的部長囤積香煙,有的囤積糧食;

每樣日常用品也都占有一個倉庫,

各種東西都假裝是清白的閨女,

等著一個足夠使她傾心的價格。

印鈔票的機器成天瘋狂地滾轉,

連在夜間也不停止它興奮的叫聲;

彩紙的河流從國家銀行走向市場,

人們炫目地看見:五元、十元、百元……

通貨膨脹和物價高漲形成比賽——

看誰做得更徹底、更深刻、更有氣魄!

通貨像冥錠,市場像打清醮,

在通貨和物價後麵跟著人潮,

他們和那種比賽形成更大的比賽;

沒有職業的人更多,買米的隊伍更長,

米更少,等買米的時間更久了,

“維持秩序”的警察也跟著增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