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人情懷(5)(3 / 3)

聽過之後,心裏很熱,覺得這非張老狷傲,而是一種深知文章之道而敢於逆市井逆時勢的個人風度,是一種對文章之途的尊仰。眼下,文章之途已不被旁人看重,文人自己再不自行珍重,黃帝民族幾千年文章神聖的經久脈搏,就會在文人手中最後斷了。所以,文人自重,有一種悲涼的曆史感在。

由此想到自己對自己文章的態度。

老實說,不佞是頗寫了一些好文章的。比如散文《悖語人生》。若歸類,這篇一定要歸到新潮散文中去,而且應該放到新時期新潮散文代表作之一的位置。在文章裏,我極盡縱橫捭闔之勢,用放達不羈的語調對人生實質進行了“悖語”。文章在1989年3月號《青年文學》發表之後,收到了不少蘸著血淚的讀者來信。“荷花澱派”老作家王風梧竟對作者說:“也許我的感覺太偏頗,此文之中,每個字都是一顆思想的頭顱。”許多青年甚至把文末的兩個句子當成了一種人生信條。這兩句其實是我判斷一個人最終是否沉淪是否墮落的一種看家的標準——

最後的日子終於來臨,我緊緊抓住兒子的手,緩慢而清晰地說,兒子,大膽地朝前走吧,你隻須記住兩點:

一、不要偷別人的東西;

二、不要強奸女人。

然後,死去。

所以一個書評家說:“我以為當代散文徹底陳腐了,死了,沒料到,還有這樣生動強勁的分子在。”當時,我感到了一種瞬間的偉大,痛快如做愛達到的那一種高潮。但是,麵對這一重重真誠的讚美,我的回答卻讓讚美者愕然——

“其實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之處,它隻是酒後的產物。”

於是,讚美者愕然之後,便啞然,便悻然遠離。懷著一種神聖感情的人,跟一個醉酒的人,又有什麼話好說的呢?我心裏很難受,心裏罵道:“操,孫子寫的才是醉中亂語呢!”是傳統培植的那種虛偽的自謙,毀壞了別人和自己的好心情。

即便現在我承認這篇文章的確是一篇好得不能再好的文章,在自己和別人心中留下的創痕也抹不去了;況且,時過境遷,精神常新,在那時是“悖語”的東西,眼下已習以為常,隻留下一層敝帚自珍的孤寡味了。

這是應該吸取的教訓。

某報的一位文藝記者表示要在近期采訪我,如果要問,你最喜歡讀誰的著作?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最喜歡讀的著作,一是自己的著作,二是魯迅的,三是周作人的。這不是矯枉過正,而確係真情。其妙味有二——

妙味之一,讀自己的著作,會感到自己曾真實地生活過。時光流逝,往事如煙,是一種必然,是一種無奈。自己的著作,即便不是不朽宏著,卻也是往日生活的凝注和自己生命的刻痕。讀著紙上的愛情,眼前會浮現青春的愛人邁著美麗的腳踝朝你走來,會重新咀嚼到初戀的那一份純甘,初戀便成為永恒;讀著故事裏的輝煌,會回溯起那奮鬥的過程,會重新聞到那時的鼻息,摸到那時的脈搏……生活是一條永遠流淌的河,往昔的一切,真實而不虛妄:隻要我願意,會抓到以往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回望都是一次再生,我願活多少次就是多少次。今生已足矣,何須寄來生!一個官人,卸去官冕時,轉身而看,一片空茫,會歎息:“除了戴過官帽,一生還幹過什麼呢?”一個商人,當把手中的錢花光之後,會不堪回道,“除了有過錢之外,我還得到過什麼呢?”這亦許是文人的一種迂腐的推斷,但今生我不會推倒這種推斷。

妙味之二,讀自己的著作,會不斷增強生活的自信。說小一點的。寫文章時,往往感到力不從心,句子拘澀,心情抑鬱:鄙人薄命非才子,吃一些個玩一些個,做一俗物罷了。但真的自我放逐,又生雖生猶死之感。此時,若讀一讀自己的舊著,心情會漸漸平靜下來——舊時淺薄的我,尚能寫如此華文;已漸豐富的新我,豈能無驚世之佳構?便寫下去。說大一點的。在現世生活中難免被人排擠,有感到事事不如人的時候,讀一讀舊著,心情會漸漸豁亮起來——文章之途雖不大貴,但尚有所守,還有何懼!

能說出如此二妙,感覺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