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夢裏花
記得當時年少,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樹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裏花落知多少。
夢中夢,憶年少,鏡中花,水中月,虛夢度一場,醒來不知是何年。
每思念一次,就會掉落一粒沙,最後成了撒哈拉。荷西的愛是濃烈的,三毛的愛卻是沉重的。
荷西的六年等待,六年陪伴,十二年的光陰,三毛卻是用了一生去還,去思念。
而那個噩夢,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
平凡的夫婦,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將會是什麼歲月。
三毛的傷,那麼哀,三毛的痛,那麼疼。她的生活裏,終日隻有荷西,倚著墓碑,回憶從前的事,兩個人談天說地,談人生,說夢想,如今一切皆成飛花,空歎。
三毛的爸爸和媽媽來的時候,因為地域差異問題,荷西要叫陳先生、陳太太的,但這樣的稱呼,三毛是不讚成的。一定要叫爸爸和媽媽,倆人已經是一體,爸爸媽媽當然都是彼此的,三毛不允許那麼客氣的稱呼在他們之間。
荷西的英俊灑脫那隻是在三毛麵前的,他可以放開一切,不顧及的與三毛相處。但,麵對三毛的父母的時候,荷西是無比的緊張,拘謹無比,從始至終都未能把爸爸媽媽叫出口。
吃晚飯的時候,正在收拾碗筷的三毛,忽然聽見荷西說:爹爹,你叫ECHO準許我買摩托車好不好?
躲進廚房的三毛淚流滿麵,荷西要多大的深情才可以做到這樣,如此女婿,陳父陳母怎能不歡喜,三毛怎麼可以不得意,不幸福。
可惜就在三毛送別父母的那天,三毛飛離島上,荷西還在叮囑早點回來,如今三毛回來了,原地上的荷西已經不在了。那樣的永別,三毛怎麼可以接受!
小的時候,三毛就經常去墓園尋找慰藉,如今,三毛比小的時候更孤獨了。寂寞假如一直存在,那就不再是寂寞,有人陪伴再離開,寂寞便會深入骨髓,再也不會淡薄。
清晨的墓園,有風吹過,帶來清爽的自然香氣。早起的露珠,在枝蔓上凝聚,微風劃過,便歸落於塵。
不遠的山坡下,還能看見工作的地方,模糊的雙眼,山的那一側一個男子跳入水中,扔出了一條條大魚,與身邊的妻子說笑。往事匆匆過,舊夢已不在,曾經的音頻笑容,隨著人的死亡,就像古老的膠布,再放映也不是那麼鮮活了。
古老的城鎮,蔚藍色的海。家已經不再是家,沒有了荷西,三毛在哪裏都是流浪。她總是癡癡的清晨坐到黃昏,最溫暖熱烈的陽光也不能驅逐身邊幽暗的死亡陰影。
墓園是溫柔的,總是同一個守墓人,拿著一個大鐵環,上麵一把很古老的鑰匙,搖晃起來,深沉的仿佛九天雲外的聲音。
太太,回去吧,天都黑了。
黑暗,三毛已經習慣,荷西死後,她的世界就沒有光亮過。三毛還是與他道謝,在後麵亦步亦趨地跟著,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十字架,鎮壓那些亡命的冤魂。最後,來到那把鑰匙的鎖頭處,看著身後那扇沉重的大門,生與死的分割就是如此簡單。
出來是繁星點點,回來已是萬家燈火。照亮了黑夜,光線的外圍,黑暗從未遠走。
荷西走了,也帶走了三毛愛與靈魂。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看著如此頹廢的三毛,陳嗣慶夫婦又怎麼有心情繼續旅遊下去。女兒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傷痛欲絕的人誰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
荷西給三毛的家不在了,但是還有生她養她的父母,還有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的家不止這一個啊。親情,愛情,友情,情到深處,何處不為家啊!
陳嗣慶夫婦極力勸說三毛回台灣,換個環境也許可以緩解傷痛,重新綻放笑容。
台灣的“小太陽”,回自己的故鄉去照耀你的子民吧,他們的信仰為你積聚生命的光。
三毛應承下來,離開長眠的荷西,三毛心中全是痛苦,她們彼此都是孤單的,沒有心的孤獨。
1979年秋天,三毛一身黑衣,帶著悲痛,隨父母回到了台灣。承載了濃濃鄉情的地方,它是否可以安慰三毛的傷,包容三毛的痛,讓三毛重新回到燦爛的自己。
一個月前,還與荷西約定,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他便來到台灣,看看這養育三毛的故鄉。是否也如他的妻子般,那般美麗耀人。
雖然荷西在小的時候,就對神秘的東方充滿了神往,盡管他這個中國女婿,已是風靡台灣,家曉盡知。
盡管有那麼多的盡管,但是也隻能停止了。
荷西太太的那一支筆,描述的並不隻是民俗風情,和風花雪月,還有她摯愛的丈夫,今生的最愛。
如今,東方之行還沒有啟程,就被終結,無情的海水阻止了他的前行。拉芭瑪的海水,翻騰的再高,也不能越過山川穿過平洋,把荷西送到他摯愛的妻子身旁。
未完的事,當事人已經死了,遺憾的不能再遺憾了。荷西想看孕育三毛的故鄉,讀者期待那個西班牙英俊帥氣的男子,生命不能重來,如有來生,但願不負時間空蹉跎。
三毛的淚,載著台灣的水,流過千山萬水,把荷西來包圍。睡熟了的荷西,在尋找心愛人的手,忽然傳來三毛的氣息,荷西安穩的長眠。
剛回到台灣的時候,荷西的死幾乎壓垮了三毛,她已經覺得生無可戀,人生無趣了。整日的頹廢,哪還有在文章那種張揚、燦爛的明媚少女模樣,形容憔悴,荷西的死,帶去了三毛的如花年華。
她想到了死,但是她還有親人,還有朋友,她們都希望它活著,而三毛已對這個世界無望了,她的心裏隻有死去的荷西,父母的憔悴,父母的傷悲,都被荷西的死屏蔽了。
三毛還是想離開這個世界的,但她希望得到父母的同意,等待父母的點頭,然後毫不猶豫地去追趕已走的荷西。生不能長久,死亦要相依。
母親看著三毛的傷悲,總是以淚洗麵,三毛是所有孩子最讓她操心的,也是最疼愛的。
父親不是母親那般傷感無奈,三毛的自殺念頭,壓過了陳嗣慶長久以來對三毛自殺的忍耐線,在暗淡的燈光下,仍然可以看清父親那悲傷到憤怒的表情。
他說:“你講這樣無情的話,便是叫父親生活在地獄裏,因為你今天既然已經 說了出來,使我,這個做父親的人,日日生活在恐懼裏,不曉得哪一天,我會突然失去我的女兒。如果你敢做出這樣毀滅自己生命的事情,那麼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與你為仇,我世世代代要與你為仇,因為是——你,殺死了我最最心愛的女兒”。
三毛一心要父母放其解脫,她卻從未思考她為父親母親鑄造了一個更加緊小壓迫的牢籠,他們一直在其中蜷縮忍耐,他們不忍心傷害那牢籠,因為愛是牢籠的材料。
三毛很悲傷,剛停下的淚,又如雨水般不怕淹沒的降落,她不忍心,三毛認為此刻的她何其殘忍,一個女兒,竟然要做一個劊子手,親手毀掉自己的父母。
互相矛盾的愛,怎樣解脫。人世間為何有如此許許多多的無奈,為何人總是要被這個那個的約束,為何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東西,總是要收到磨難,要經曆波折,最後也未必會修成正果。
三毛的悲傷傳遞給她的筆,投過筆下的字,哀婉淒傷的氣息,字裏行間在彌漫。對於寫作,三毛是興趣的,也是意興而為的,她要寫的永遠都是她最想寫的,因此也是最真實的。
但她不是一個盡職的作者,她收斂不了她的心情,改變不了自己悲傷的心境,她把她的悲傷投過紙、透過筆,又傳染給了更多的人,讓大家沾染上了憂傷。
有陌生人也紛紛致信和唁電,大家用愛告訴三毛,她從來不是孤單的,即使失去了荷西。還有很多人在默默地關心著她,愛護她。
對於三毛來說他們是陌生人,但他們卻是三毛最忠實的讀者,他們不僅喜歡三毛的書,更是喜歡這個寫書的人。
對三毛影響最大的是皇冠出版社出版人平鑫濤和作家瓊瑤夫婦。
在剛得到荷西死亡的時候,他們就立即向拉芭瑪致電:“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來吧,台灣等你,我們愛你。”
三毛與他們做朋友是在長大以後的事,但小的時候三毛就與瓊瑤結緣了。
瓊瑤那時也不會知道,有一個自閉的少女,每天黃昏蹲在門口,巴巴地望著報紙的到來,為的隻是讀瓊瑤《煙雨濛濛》的連載。
在三毛出國後,母親也因為三毛弟弟的事情而去找過瓊瑤幫忙。
1976年,流浪在異國他鄉的女作家第一次回台灣,去瓊瑤家中拜訪。那是三毛第一次和皇冠出版社的出版人見麵,就是瓊瑤的丈夫。也是台灣兩位最負盛名的暢銷女作家的第一次握手,那一次她們惺惺相惜,她們互為姐妹,互為知己。
如今,久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一又回來了,隻是不如上次的意氣風發,不是以前的指點江山,揮灑間炫耀年華。
三毛帶著一腔悲痛,回到了她的故鄉。
知己有難,又怎可不理。瓊瑤邀請了三毛來到家裏,正是深秋季節,三毛抱著一束鮮紅的蒼蘭去拜訪。
深秋時節,黃色的天下,解脫的凋零,淒涼的生命。鮮紅色的蒼蘭,如一朵奇葩,在頹敗的秋天,綻放出耀眼的生命。
隻是這生命三毛親手送給了別人,她隻想隨著這深秋季節,一起凋零,零落成泥。
瓊瑤和三毛談了七個小時,那個時候三毛整日頹廢,已有輕生的念頭,隻是內心的結無人能解開。就是要三毛放棄輕生的念頭,沒有得到肯定的承諾,就堅決不放三毛回去。
三毛後來曾回憶說:“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後,不可能吃飯菜,隻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願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後,體力崩潰了,我隻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追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三毛就像是一個頭昏腦漲的人,卻還要仔細聽耳邊不斷響起的聲音,明明是那麼需要安靜,卻還要仔細聆聽每一個內容。
瓊瑤是一個優秀的談判家,也是一個勸慰人的能手,不僅得到三毛不會輕聲的承諾,還是有些得寸進尺的逼迫三毛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對母親說,她不會自殺了。
三毛隨時可以選擇死亡,但是她父母的生命跟著她一直都在顫抖,女兒是父母心尖上的肉,割下去,那可是生生的剜心之痛啊。
三毛才回到家裏,瓊瑤的電話就來了,直接就追問三毛是否對母親說那句話,三毛痛苦著答應,才放下電話。
瓊瑤對待三毛是殘忍的,但三毛何其不是一個冷酷的人,終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惶惶的想著自殺,她寒的又豈是一個人的心。
瓊瑤可謂是用心良苦,三毛也並沒有辜負了這番苦心,對於這個姐姐的話,她還是可以接納的。父母和親友的勸說,三毛暫時放棄了自殺,她決定做一隻不死鳥。
“在這世上有三個與我個人死亡牢牢相連的生命,那便是父親、母親,還有荷西,如果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在世上還活著一日,我便不可以死,連神也不能將我拿去,因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安靜始終不是去除悲傷的最好辦法,它隻是會讓那些傷痛更加沉澱,深沉。終日在家的三毛,沒有了荷西,便受不了那些居家的簡單日子。
1980年的春天,春暖花開之際,三毛開始了她新的旅程。前往東南亞及香港旅遊,忙碌的旅途,三毛內心的痛楚也減輕了不少。
三毛是喜歡自由無拘無束的,頭頂藍天,背靠茵茵大地,在陽光下歡笑,在雨雪中奔跑。
在旅途之中,三毛記憶最深的就是泰國之旅了:“那次在泰國海灘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風箏似的給 送上了青天,身後紮著降落傘,漲滿的風,倒像是一麵彩色的帆,這一飛飛到海上,心中的淚滴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後,靈魂大概就有這種在飛的感覺吧?”
荷西死了之後,三毛永遠都是在悲傷之中的,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她傷感很久,風帆的湧動,直入碧霄的幻覺,彰顯的是堅強,是力量,三毛的心裏竟然還會滴淚,血似的淚水落在心裏,打個漩,又重新濺落回血液裏,隻是融入了刻骨的傷。
香港的旅途是最後一站,三毛玩的也是很開心。彎彎曲曲的山徑,開著車在上麵自己奔馳,又九曲十三彎的開去淺彎酒店。車廂裏的收音機正放著《橄欖樹》,已是風靡台灣和香港了,三毛卻還未正式的欣賞過。
名人,即使在過去還是未來都是會帶來轟動的,都是不會孤單的。三毛這個名揚大江南北的作家,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有轟動的畫麵。本就是一個光彩照人的人,自有那種讓人奪目的光華。
被歌迷簇擁,簽名、擁抱,還有很多的應酬,繁多的飯局,三毛回家的一個月甚至都沒有和家人一起好好吃過幾頓飯。
很多的演講,座談會,三毛希望忙碌讓自己忘記傷痛,但她不希望無謂的忙碌讓她忘掉自我。
酷愛寧靜生活的三毛,對這紅塵滾滾也應接不暇了。她又想一個人了,剛出來那陣三毛是孤單的,如今三毛又是一個人,她已是很孤獨的了。
三毛想家了,那個美麗的大加納利,荒涼的大西洋孤島,有最美的風景,有三毛最愛的人。那個她離開了很久,如今想念著,也思念她的人,荷西,今生的最愛。
當一切塵埃落定,此情成追憶。卻還是有人對這段愛情加以磨難,六年之後的台灣文化界,忽然有了荷西其實沒有死的謠言。
有人說,荷西是一個優秀的潛水員,怎麼能入水捕魚就死掉了呢,死亡怎麼會如此容易。其實隻是因為和三毛感情不和,倆人離婚,而三毛編造的死亡謊言罷了。
更玄的是,有人竟然說在歐洲碰見了荷西,還與其握手。那三毛又為何說荷西死亡了呢,然後刮起一陣猜疑風波。總是有那麼一些人看不得平靜,也總是有些人想在混水中摸魚。
如果,三毛也希望這個傳言是真的,也夢想荷西會出來證實這個謠言,三毛還在深深的思念他,如果給個地址,那麼三毛會直接飛奔過去,投入已經闊別了六年的懷抱。
還有謠言稱世上根本就沒有荷西,三毛也沒有這樣的丈夫,這隻是三毛的文學虛構罷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足以說明三毛的想象力太好了,文學塑造能力太強悍了。
流言沒有根據,風起時興,風落時滅,三毛本是不欲理會的。但玩笑開得太過,還是會讓人氣憤的。三毛生氣,她不允許她純潔的愛情被別人汙蔑,她不允許荷西要的證明被別人泯滅。
她很傷心的與父親上了電視,打碎這些謠言,還一個清明的荷西,留一個真實的真正的愛情。
天上的太陽快落山了,鮮豔的金黃,被紅色慢慢吞噬,回歸最初的風景,回到日出的時光,西邊晚霞映著東麵的殘月,漫天的繁星閃爍進了眼睛,從日出到日暮,殘月到破曉,始終思念著一個人,思念那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