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漂泊的花
火車一站又一站地穿過原野,春天的綠,在細雨中竟也顯得如此寂寞。
綿綿細雨最是滋生哀愁的好環境,在火車上獨自飄搖,身邊的座位不斷換著陌生的人,心裏的很多話沒有人來聽,看著別的成群結夥人自是熱鬧,心中怎不傷感。
1980 年四、五月間,三毛離開台灣,回大加納利島去。 這是三毛第四次自台灣去西班牙。
經過初戀的傷痛,有過求學的艱辛,西班牙,有三毛的很多很多,她的回憶,她的傷痛,她的戀愛,還和她的婚姻相關。
四年前,三毛也是從這裏飛回加納利島,失業的荷西,日日在海邊盼望著她。
如今,她回來了,思念的那個人卻不在了,沒有荷西的城市,冰冷的像一座空房子。
那一年,花開燦豔,雪梨芳香。而如今,芳香卻已不是當年味道了,人變了,時間也變了。留下的隻是一席傷感的回憶。
三毛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四月出發,五月底才到,結束了流浪,回到的家也不是那麼溫暖了,空曠、滋生了寂寞。
期間,三毛瑞士度過了一段時間。如果能夠有重來,三毛是不會再來到這個地方的,不會再讓噩夢重新又重演了一回,三毛那悲傷的始源。
先是在台灣機場告別親友,一個人走過那長長的走廊,冰冷的氣流在長長的過道中回旋,距登機的地方還有那麼遠。經過香港,越過了昆明,最後終於到了瑞士。
下機,三毛又坐了火車到洛桑。長長的趕路之旅終於結束,看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物,現在終於可以固定焦點了。就在下車站的刹那,突然怔住了,仿佛還在模糊朦朧的狀態中。那與夢中一樣的古典車站,驚悚的讓三毛多日未得好眠夢中的車站。
三毛是寄住在她的瑞士朋友這裏,很漂亮的一個外國女孩。瑞士的這些天,三毛都住在這朋友家裏。
遊玩意大利佛羅倫薩就用了一周時間,三又去了阿根廷看望老鄰居奧托一家。上車的時候,三毛又被那個醒目的阿拉伯數字-6施了定身法,那個是夢中她等待的那個站台。
送行的法國女友,竟然說出了那句話:“再見了!要乖乖 的呀!”更使她不可思議的是:在車廂裏,果然有三個士兵,草綠色的製服, 肩上綴著紅牌子,對著她微笑……
一切都是夢中的場景,都帶著迷離的神奇,三毛的思想,三毛的情感,三毛的夢,一切都帶著那種詭異。如一個離奇的神話故事。
在巴塞爾迎接她的,是老鄰居奧托的女兒歌妮和兒子安德烈,還有歌妮的男朋友。他就是“小瑞典”可愛的鄰居——達尼埃,《稻草人手記》中那位巨人男孩。
在阿根廷,三毛和,度過了一個深情的夜晚。壁爐的火光,氤氳的如一團紅霧,照著一張張真誠的臉,他們已得知了三毛喪偶的消息,深情的挽留三毛在這裏度過餘下的生活。
三毛是孤獨的,同時她也是享受這種感覺的。荷西死後,她回到了家裏去養傷,悲傷的氣息不再是那麼濃烈的時候,她又離開了,讓母親一次次的親眼看著她離開,三毛是不舍的,但那顆流浪的心是如此堅決,親情在麵前也隻有讓步。對於奧托夫婦的挽留,三毛謝絕了。
三毛是幸運的,在她失去了一個幸福的家時,有人願意給她一個新的家,給一個外來的人一生最好的依靠。不是不懂得珍惜的,三毛感恩,感謝一切善意的人,但腳步還未疲憊,她還想繼續走下去。
雖然拒絕了兩位老人的好意,讓三毛心裏小小的傷感,還是玩得很開心。
達尼埃深知三毛喜歡旅遊和獵奇性,拉著她,轉了很多好玩有趣的地方。
加納利海邊的朋友,希伯爾來了,那是一個很瘦削的男子,與三毛的拾荒非常誌同道合,在喜歡獨處這方麵,更是相同。
他告訴三毛,在一個月前的報紙上,看見三毛在新加坡被讀者們簇擁的水泄不通,擠來擠去的時候,他心裏難過極了,本就是一個悲傷流浪的人,怎麼可以再承受在人群中漂泊無定根,隨著潮流搖擺呢。
希伯爾又邀請三毛到他家裏,他又拾到了許多好東西,獻寶似的給三毛看。他讓三毛挑一件久遠的東西,是一個念想,也是在告訴三毛不要孤獨,朋友雖然不能時刻在身邊,但友誼會持續的,會久遠的。
三毛不想再見更多的朋友了,朋友隻是一個定義,不在乎數量,當你孤單了,需要被幫助,朋友就是最好的依靠,三毛已經見了朋友,也在享受她的友情,去見其他的朋友也隻是重複單調。
告別了奧托一家,飛往奧地利維也納,三毛的堂哥陳懋良在那裏等她,他是家裏的一隻黑羊,而三毛則是另外一隻。
二十年前,陳懋良撕毀了學生證,杜絕了再讀書,向叔父陳嗣慶要求脫離學校,改學音樂,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對於學習他是和三毛一樣厭惡的,而音樂,他一直癡迷。
無奈,陳嗣慶隻得為他請了家庭音樂教師。倆人本就關係好,後來因為厭學,彼此惺惺相惜,關係倒是更親密了。
三毛的暗戀也可以說是他促成的,偉大的畫家畢加索,是三毛兒時深深沉迷的人,那一本畫冊就讓三毛沉淪,這也是陳懋良送的,無意間,就打動了表妹的少女芳心。
如今,倆人都已成年,兩隻黑羊終於會晤,回想前塵往事,真是數不盡的年華。陳懋良已經成家立業,他一直在堅持他的夢想,如今在音樂之都作了一名音樂家,並娶妻生子,成就幸福家庭。
三毛成了一名作家,幾度滄桑的愛情,一次讓人惋惜惆悵的婚姻,如今又是孤身一人。
三毛帶了幾隻沙哈拉威人的石鳥送給陳懋良夫婦,不算貴重,但是三毛最真摯的情意。堂嫂教會了三毛泡美味可口的雞蛋,溫馨的城市,溫暖的人。
最後一站是馬德裏,和荷西相知定情的城市,本是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有一種陰冷的感覺。
丈夫不在了,三毛是不想去婆家的,但不得不去,那個在喪禮上匆匆離去的荷西的母親,如今又想要荷西的遺產,荷西的死她無動於衷,表現那淺顯的悲傷,荷西的財產,她卻如豺狼虎豹虎視眈眈。
這次,三毛就是想把財產分割清楚,可能就是來的最後一次了吧。
途經巴塞羅那,三毛決定待一天再走,美好的城市,還是要享受享受的,何況能拖一天是一天,三毛是真的不想去的。那裏沒有真正盼他去的人。
三毛去了巴塞羅那的遊樂園,像一個小孩子在木馬上拚命的旋轉,又去登吊車,感受風的呼吸,紅色的棉花糖被風吹散開,飄啊飄,飄得沒了顏色,不見了蹤影。一直玩到,萬家燈火,或明或暗的光線,斑駁了一地,夜裏的影子是如此的支離破碎。
巴塞羅那,不同於旅遊的地方,這裏曾經留下了三毛的歡笑,記住了曾經那個明媚的少女。
八年前的雪夜,三毛從馬德裏坐車而來,和熱愛藝術的“嬉皮”朋友夏米葉等人一起過聖誕節,溫馨的節日,有著溫暖的人。夏米葉是荷西的二哥,但同時也是三毛的好朋友。
年輕的三毛,經曆的悲傷不足以把她壓倒。一直張揚放肆的生活。一個單身女子,盡情地享受獨身的美妙。三毛身後還跟著個尾巴,荷西。聖誕過後,荷西和三毛在雪地裏,同夏米葉揮別。
第二年,三毛就和荷西在撒哈拉結婚,隻是三毛倒和夏米失去了從前的那份親密。隻有他們倆當年借一個嬰兒拍的“全家福”,做了他們友誼的紀念。
三毛是太自知之明的,但是她忘記了曾經幫助她的人,曾經相伴過的人,沒有更多濃烈的感情,但卻是一直默默支持她。
荷西的妹妹伊絲貼,還算是當你荷西和三毛的紅人,沒有她逼著三毛寫的那封信,荷西現在可能還沒有和三毛重逢,自那一年分別後,已是過了六年。
喪偶的三毛,放棄了鮮豔明媚的裝扮,一身黑衣,像一個修道女,伊絲貼極力勸說三毛脫掉那身黑衣,像他哥哥活著那樣,穿回七彩春裝,還做回從前那個張揚散發無限魅力的三毛。
婆婆和三毛爭執財產的時候,伊絲帖是堅決站在三毛這邊的,她尊敬三毛,她也喜歡三毛,不惜吃裏爬外。
夏米葉還是當年一樣的藝術氣質,他買來一束很大的玫瑰,很豔麗的色彩,多彩的藝術人生,他還幫助三毛偷了婆婆看得很緊的寶物,荷西的相冊。當年藝術氣質,他買來一束很大很紅的玫瑰,還幫助三毛偷走荷西的相冊,那是婆婆看得很緊的寶物。
後來,他們並沒有忘記三毛。夏米葉還去島上看望三毛,在夕陽的餘暉裏,倆人坐在海灘上,一遍幫三毛穿珠子項鏈,一邊講荷西小時候的故事。
在這個曾經熟悉,如今最陌生的地方,三毛真的是一個親人都沒有的。荒涼的島嶼,寂寞的海灘,三毛一個人每天看著日出,等待日落,年輕的生命,如隱居般的生活。
從1980年5月,到1981年夏天,三毛在這個荒蕪的大加納利,孤獨了一年多,不知安謐的生活,是否磨光了她的紅塵,荒蕪了她的夢。
當年那個喜歡在墳邊玩耍的小女孩,經過少女時代的孤閉,又有了一場慘痛的婚姻,她的孤僻性情更加嚴重了,她的心更加滄桑的老去了。
她酷愛寧靜與孤獨,她喜歡無人的角落,那樣可以給她帶來安全感,她有被迫害妄想,人多的地方,總是會發生一些不如意的事情。
在離城市二十多公裏的海邊社區,住著一些養老或退休的人,他們在這偏僻的地方靜度餘生。而三毛,那個名揚海內外的女作家,也在這裏過著世外桃源的日子,她有老人的安靜,有老人的沉澱,但是她還有年輕的浮躁與衝動。
純白色的建築麵朝大海,背靠藍天,海上的藍色總是會被那白色建築呈現,蜿蜒出一道道虛擬的海浪。
大加納利島南部的海沙是淺米色並且柔軟的,而三毛鄰近的這個卻是近乎黑色的沙石。
遠處岩石崢嶸,巨浪滔天,奔騰的海水,這是一個咆哮的海灘,無關天氣,無關豔陽,它一直是雄壯而憤怒的。
三毛賣掉了和荷西的那個家,在附近又買了一座兩層小樓的住宅,不知是睹物思人,抑或是經濟上的調試,三毛重新建立了一個家,隻要她自己。
新的房子也很是雅閣別致,院子內有一半的草掉,一半的磚,看著不荒蕪,也不會突兀。當路是一棵高大的相思樹,枝丫重重疊疊地垂到腰際,柳樹似的纏綿,思念的柔軟。
新客廳是三毛最喜歡的,拉上窗簾就是一個簡簡單單溫馨的家,把窗簾卷上,海景便畫似的,映在了窗上,窗簾就是一塊幔布,掀開它,便是最美麗的畫。
藍色的天,藍色的水,連成一片,相交的線,如玻璃的裂縫,那麼一種殘缺的美。一個美麗的夢。
三毛對於美的追求,舒適的享受,永遠什麼時候都不會懈怠的。
一把褐色的搖椅被擺放在窗前,當漫天星辰,星輝落下,打開溫暖的落地燈,三毛就會拿出口琴,坐在搖椅上輕輕地吹《甜蜜的家庭》,那是它最愛的歌曲。
搖椅輕輕地搖,緩緩地蕩,黏稠的思念,蕩漾著微波,在漫天星光之下緩緩的動,靜靜地流淌。
站在加納利荒美哀愁的海灘上,看著遠去的漂泊的海船,拉芭瑪島就在對麵,遠眺可及的地方,那裏埋葬著三毛的愛人,荷西。
那是一座死亡之島,深藍色的火山和神秘的巫婆,那裏為三毛帶來了驅除不了的傷痛,記憶中永遠鮮活的苦難記憶。她的丈夫荷西就長眠在那個島上,一座安靜的墳墓裏。
1980年6月,三毛飛到拉芭瑪島,為荷西掃墓。時隔不到一年,墳墓的變化很大:“衝到你的墓前,驚見墓木已拱,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
人亦可刹那離分,何況荒涼的物,在晨起的霧,午後的晨昏,一點點的變,時間是靜止的,卻留不住滄海桑田的變遷。
三毛買來了筆和淡棕色的亮光漆,將荷西的慕銘,一筆一筆的重新填好,把愛的溝槽也一點一點填滿,荷西的生前,三毛沒有說過她有多愛他,他死了,三毛的愛洶湧澎湃,壓抑的洪水,門閘放開的刹那,瞬間洪荒了大地。
沒有荷西的生活依然在繼續,花季的那個夢,兌現了,又破碎了,美麗的城堡終究還是童話,離開了與荷西夢幻般的生活,三毛認清了現實。
十字架和木柵欄也被重新刷新,三毛靜靜地在那裏陪著,依靠在墓碑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她隻是想重溫那溫暖的懷抱。那個守墓的老人已經不在,沒有人再與三毛分擔憂傷了。
每一次來,三毛都要死那麼一次,當時的悲痛如今依然清晰,“可是每去墳上坐下,便是要痛瘋,他在水中起來的樣子當初不該看的,而今一想便是要痛死。”
離開了荷西的痛苦是不能被消磨的,也不是可以減少的,三毛隻是把他沉澱,融進血肉裏,一點點兌現。寂寞的時候,安靜的心,也是會想得更多。
隱居的心靈,並不寂寞。對荷西的懷念,占據了她全部的情懷。
三毛雖然隱居,但她不是要做一個木頭人,她有軀體,有思想,生活還是要繼續的,沒有誰會沒了誰而不能活,隻是在於活得好或不好。
1980年的夏天,三毛和幾個鄉下的男友,上山去露營,一個女子,但是從來不會被性別限製,很多男子也不如她。
三毛自小是體弱多病的,長大更是平添了很多病症,突然的胃疼,三毛竟是任性的不告而別,獨自開著動車,隨著月光回到了家裏。
“望著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總使我覺得自己實在是死去了,才落進這個地方來的。”
人是脆弱的,正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得知了其中的美妙,就耐不得失去的傷痛。
三毛享受寂寞,但她還生在紅塵,一年的隱居生活,便畫上了寂寞,她從來都是喜歡寂寞的,但是卻是耐不住寂寞。
悲傷與歡樂,都經不起時間的消磨。盡管它們在消磨殆盡之後,依然會像一口遠鍾,時常蕩來不滅的回聲。
一年之前,三毛下定了決心,老死在海灘,絕跡於紅塵。一年之後,收拾了包裹,三毛又回來了,她隻是說想念雙親,紅塵中的唯一牽絆。
1981 年 5 月,她接了一個長途電話。台灣新聞局駐馬德裏代表劉先生打來的。她邀請三毛回台北,參加台灣 1981 年度廣播電視“金鍾獎”頒獎典禮。
在電話裏,三毛是一口回絕了的。放下電話後,竟是又猶豫了,三毛又像國際台要接了台灣的家人,本來是要與父母商量的,結果母親的聲音一傳來,三毛脫口而出:“媽媽,我要回家了。”
父母之愛才是永生的“鄉愁”,無論生死都是永遠相陪。
父母的愛,讓三毛結束了隱居,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滾滾紅塵,花花世界。三毛畢竟是一個年輕的女性,結婚前對生活也是浪漫而狂熱的,就像為人子女可為了父母在家相伴,但也不可能是一生一世,每個人都是有那個度的,過限了,那就是不一樣的了。
八年前,三毛在撒哈拉度過了兩年多的歲月,那前世鄉愁的地方,後來又去了大西洋海島生活了四年,前世鄉愁今生度,那今生的又要怎樣償還呢。
夫妻的生活,平反簡單,但又是獨特的,三毛有奇思,配上荷西的妙想,真是一對神仙眷侶。每日都與荷西一起,三毛的時間都不夠,又哪裏會有思親之苦,兩個人,三毛以為那就是一世,那就是一輩子。
黃沙漫漫,塵土飛揚,憤怒的海濤,崢嶸的岩石,隻要有荷西,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都是那麼的美妙。
如今,三毛已是大西洋海島上的一隻孤獨海鷗,在藍色的海洋上空盤旋,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家。
既然藍色的海洋上沒有她的家,三毛回到了陸地,那個她遺棄的地方,如今毫無保留的接納包容她。
她或許明白了,那些關於斬斷紅塵的種種古怪念頭,都是佛道家們的班語,生於紅塵之人,雖被紅塵所累,但離開這塵世,也不可能生。
三毛在安靜了她的浮躁,靜養了身心,重新回到她的故鄉,暫與誑語告別,回歸那裏的燈紅酒綠,觥籌絲竹。
作為台灣的暢銷作家和“青春偶像”,三毛總逃不開那些又熱又濃的歡迎場麵,生活又擺回了從前的那時刻。
安靜跟喧囂總是持續交錯的,三毛回家待了一段時間,又開始了她的旅途。
這次三毛不單隻是滿足與精神的享受,在《聯合報》的資助下,三毛不僅有經濟資助,還有隨身的攝影師。在滾滾紅塵中,三毛不必躲在城堡裏靜靜地啃指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