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的特技演員(1 / 3)

很久很久以前,在訂位係統、一天五場、戲院宿舍、地鐵網絡和綜藝雜誌出現之前,百老彙的萌芽時期,在規劃第一場雜耍表演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規矩:特技表演排在第一個。

為什麼特技表演要排在第一個?從來沒有人解釋過;不過節目單上所有的人,包括特技表演人,大家都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禮遇罷了。因為即使在演藝業的幼兒期,大家就已經公認,第一個節目是獲得最少掌聲的節目。多年來,不管在什麼場所,不管人們對他們的稱呼有何不同,特技表演人總是雜耍大餐的開胃菜而已。因為如此,時至今日,他們雖然賣力地隨著序曲的節奏表現著他們奇妙的肌肉,他們的表演卻也代表著整個特技表演人的沉默和韌性。

雨果·賓克霍夫一點都不了解他這個行業的奇怪背景。他隻知道他的父親在德國一個巡回劇團中也是特技表演人,所以他擁有強壯的肌肉以及絕佳的精力和彈性,而且沒有什麼比一個閃閃發亮的秋千更能讓他感到滿足了。有了他的秋千、他的瑪拉和從西雅圖到歐茨巧比的觀眾的掌聲,他覺得非常滿意。

雨果以瑪拉為榮,她是個小巧結實又漂亮的女人,她像貓一樣輕快敏捷,並有著貓樣的綠色眼睛。他是在經紀人布萊格曼的辦公室見到她的,他那寬闊胸膛下的內心告訴他,這是他的命運,他的女人。當他們在印第安那波利斯的第三場和第四場表演之間結婚時,就是瑪拉把表演重新命名為“阿特拉斯及其夥伴”。這是瑪拉費盡唇舌去爭取更好的報酬,是瑪拉構思並把最後一幕的轉輪焰火做得盡善盡美,是瑪拉那玲瓏的身材和在高空秋千上柔軟的回轉,以及她那慵懶的微笑,使“阿特拉斯及其夥伴”成為“由東岸到西岸最精彩的特技娛樂”,並且贏得了綜藝雜誌的大幅報道,更使他們與布萊格曼旗下一流的表演者並駕齊驅。

每一個人都喜歡他的瑪拉,賓克霍夫知道得非常清楚。誰能抗拒她呢?在波士頓與舞群合作演出的男中音,紐瓦克的喜劇演員,水牛城的踢踏舞者,華盛頓的慢板芭蕾舞者。現在有更多了——泰斯·寇斯比(歌唱和快板者),偉大的戈爾迪(胡迪尼的傳人),水手山姆,低級喜劇演員。他們依照同一個節目單表演了好幾個星期,他們也都愛著睡眼朦朧的瑪拉,而賓克霍夫以寬容的微笑,愚蠢遲鈍地因為他們的羨慕而沾沾自喜。難道他的瑪拉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女特技演員和最可愛的動物嗎?

而現在瑪拉死了。

就是賓克霍夫本人,在那溫暖的春夜,帶著憔悴苦惱的容貌,傳達出這個警訊的。直到清晨五點鍾,瑪拉還沒有回到他們位於四十七街由戲院供宿的房間。昨晚在大都會戲院演出結束之後,他還陪同他的妻子研究新花樣。他們彩排之後,他匆忙地換衣服,把她留在他倆的更衣室中。他與布萊格曼有個約會,要討論新合約的條款。他答應稍後與她在房間內會合。但等到他回去之後——噢!沒有瑪拉。他急忙趕回戲院,但戲院的門已經鎖上了。他整個晚上都在等待……

“或許是出去喝酒了,兄弟,”西四十七街派出所的值班警察打著哈欠說,“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

但賓克霍夫很激動,用了很多手勢:“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我也打了電話到戲院去,但沒有人接聽。隊長,找到她,拜托!”

“這些討厭鬼,”值班警察對一個懶洋洋的刑警歎口氣,“好吧,巴爾第,看看你能做些什麼。如果她在哪個餐館吃東西的話,好好給她一拳。”

所以巴爾第和那蒼白的巨人就一起出來,看看他們能做些什麼。他們發現大都會戲院上鎖了。如同賓克霍夫所說的,當時已經接近清晨六點,太陽已漸漸出來,巴爾第把賓克霍夫拖進一間餐廳去喝咖啡。他們在戲院附近一直等到七點,守門兼司鍾的老波卡來了,才替他們開門。他們走到後台“阿特拉斯及其夥伴”的化妝室,發現瑪拉被吊死在一根灑水管上,漂亮的脖子上纏繞著一條又舊又髒的繩索,粗得像係船索。

賓克霍夫坐下來像個啞巴,兩手抱著蓬鬆亂發瞪著她妻子懸掛的屍體,那深沉的哀傷仿佛是天神掉到地麵上了。

當埃勒裏·奎因先生穿過後台一大群嘈雜的記者和刑警,向化妝室門口的維利警官證明他的身份之後,他發現他的警官父親正在一大堆雜物的小房間內,麵對一群緊張的戲院人員,進行簡單的偵查。現在才不過九點鍾,埃勒裏咕噥著。但不論是高大的維利警官或是矮小的奎因警官,對他的咕噥都充耳不聞。事實上等他快速地瞄了一眼還掛在灑水管上的屍體之後,他的咕噥立刻就停止了。

賓克霍夫紅著眼睛,癱坐在他太太化妝桌前的椅子裏。

“我什麼都告訴你們了,”他低聲說道,“我們排練新的招式。我走了,是為了與布萊格曼先生的約會。”一個肥胖、眼光冷峻的男人,經紀人布萊格曼,草草地點點頭,“全部就是這樣了。是誰——為什麼——我不知道。”

維利警官以輕柔的貝斯嗓音敘述事實。埃勒裏再看一眼死去的女人。在緊身衣下,她那結實的大腿肌肉因死亡而僵硬突出。她的綠色眼睛睜得大大的。而她輕微的擺動好像在跳著死亡之舞。埃勒裏轉頭看著其他的人。

在那裏的有管區警員巴爾第,他突然間變成新聞記者最歡迎的人。一個高高瘦瘦看起來像賈利·古柏的人,叨了根煙站在布萊格曼的旁邊——泰斯·寇斯比,那個牛仔歌者,他倚著髒兮兮的牆壁,冷酷厭惡地盯著偉大的戈爾迪。戈爾迪有個鷹鉤鼻,光滑的黑須,修長的手指以及黑色的眼睛,他什麼都沒說。滑稽演員小山姆,在他疲憊的眼睛下有紫色的眼袋,而他似乎迫切地需要喝酒。但劇院經理喬·凱利則不需要,因為他聞起來就像是釀酒的人,而且他不斷地說著醉語和淫穢的話。

“你結婚多久了,賓克霍夫?”奎因警官咆哮著問道。

“兩年。在印第安那波利斯結的,警官先生。”

“她以前有沒有結過婚?”

“沒有。”

“你呢?”

“沒有。”

“她或你有沒有仇人?”

“老天,沒有!”

“你們情感好嗎?”

“我們彼此相愛。”賓克霍夫喃喃說著。

埃勒裏走到屍體旁邊往上看。她的手腕被反綁在身後,用的是一條髒兮兮的毛巾,她的腳踝也一樣。她的腳離地一米。一張壞了的梯子靠在牆上,已折疊起來。他凝神思索:一個人站在梯子上可以很輕易地夠到灑水管,把繩索拋過去,並把屍體吊起來。

“梯子被發現的時候就是靠在那麵牆上的嗎?”他低聲問警官,他正好來到他身後,興趣盎然地注視著死者。

“是啊。它平常都是放在靠近燈光控製板的地方。”

“那麼就不是自殺了,”埃勒裏說道,“至少這有些意義。”

“身材不錯,不是嗎?”警官羨慕地說。

“維利……這是一個美麗的麻煩。”

那條髒繩子使他著迷。它緊緊地繞了死者的喉嚨兩圈,平行地,遮住了她的肌膚。就像烏幹達女人的鐵項鏈一樣,在她右耳下方打了一個大結。另外一個結則把繩子固定在水管上方。

“這條繩子是從哪兒來的?”他突然問道。

“綁在後台的一個舊皮箱上,奎因先生。皮箱已經放在這裏好幾年了。在道具間。裏麵沒有東西,是某個團員留下的。要看看嗎?”

“我聽你說的就可以了,警官。道具間,哦?”他踱回門邊,再次端詳人群。

賓克霍夫還在喃喃地訴說他和瑪拉是多麼的快樂,他會怎麼對付絞瑪拉美麗脖子的那個可惡的魔鬼,他的大手痙攣般地開開合合。

“她就像是一朵花,”他說,“就像是一朵花。”

“瘋子,”經理喬·凱利罵道,移動雙腿像個頭昏眼花的拳擊手一樣,“她是個放蕩的女人,警官,要我來說的話。”然後他斜著眼睛看著奎因警官。

“放蕩的女人?”賓克霍夫艱難地說道,霍地站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滑稽演員山姆快速地眨著他那腫脹的小眼睛,並用沙啞的聲音說著:“你瘋了,凱利,瘋了。你說這個幹什麼?他醉了,長官。”

“醉了,我醉了嗎?”凱利氣得大聲尖叫,“好吧,那你問他!”他用顫動的手指向一個瘦高個子。

“這是怎麼回事?”奎因警官的眼睛有些發亮,“到這裏來,各位先生。你是說,凱利,賓克霍夫太太和寇斯比……有一手?”

賓克霍夫發出像個被困大猩猩的聲音並跳向前。他的長手臂像枷鎖一般地緊緊掐住牛仔的喉嚨。維利警官抓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後,普魯提則抓住他的另一隻手臂。他掙紮著,但眼光卻不曾離開那個瘦高個子。瘦高個雖然沒有動,但臉卻變得非常蒼白。

“把他帶走,”奎因警官告訴維利警官,“叫幾個人看著他,把他留在外麵直到他冷靜下來。”他們把大口喘氣的特技表演者架出房間,“好了,寇斯比,說吧。”

“沒有什麼好說的,”牛仔慢吞吞地說,但是他的聲調有一些凝滯,而且他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我是得克薩斯洲人,我不會輕易被嚇倒的,警察先生。他隻不過是個北歐佬。至於那個突眼的家夥,”他惡毒地瞪著凱利,“他最好學會把他的陷阱關好。”

“他是個大混蛋!”凱利尖叫,“不要相信他,長官!那個無賴與她的死脫不了幹係,我告訴你!從芝加哥到賓城,她一路上都和他眉來眼去的!”

“你說夠了,”戈爾迪平靜地說,“你看不出來他醉了嗎,警官,而且不負責任。瑪拉是——很好相處的。她曾經偷偷地跟寇斯比和我喝過一兩杯——賓克霍夫不喜歡她喝酒,所以她從不在他麵前喝——就隻有這樣。”

“隻是友誼性的,嘿?”奎因警官低聲說道,“那麼,是誰在說謊?如果你知道什麼具體的事情,凱利,說出來。”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凱利冷笑,“既然說到這裏,長官,戈爾迪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那蕩婦的事。他應該可以!前幾個星期他才把她從寇斯比那裏搶過來。”

“不要吵,你們兩個,”當那得克薩斯州人和黝黑絡腮胡的人爭吵時,奎因警官大吼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凱利?”

死去的女人輕輕地擺動,繼續著她那無聲的舞蹈。

“前幾天我才聽到得州佬叫戈爾迪滾開,”凱利很快地說,“因為他的誘拐,而且我昨天才看到戈爾迪與她在包廂裏糾纏,那怎麼說?一般的扭打,戈爾迪。他真能纏!”

沒有人再說什麼。高大的得州佬瞪視著那醉漢,手指頭都變白了,魔術師戈爾迪除了呼吸外什麼都沒做。然後門打開了,兩個人進來了——助理法醫普魯提醫師和一個紅臉孔、步履蹣跚的人。

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奎因警官說道:“正是時候,醫師。不過先不要碰她,讓布雷福先看一下上麵那個結。去啊,布雷福,在水管上麵。用梯子。”

步履蹣跚的人拿起梯子,把它架好,挨著屍體爬上去,看了看在女人耳後和水管上方的繩結。普魯提醫師捏一捏死者的腿。

埃勒裏歎口氣然後開始踱步。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大家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在屍體旁邊的那兩個人。

有件事困擾著他,他不知道是什麼,不能清楚地找到根源。或許隻是一個飄蕩的感覺,隻是關於那安靜搖晃的緊身衣女人的一股張力的氣息罷了。但那令他很不安。他有那種感覺……

在那女人梳妝台的第一個抽屜裏,他發現一把上膛的左輪手槍——一隻小巧光亮有珍珠把手的點二二手槍,槍托上有姓名縮寫M·B.他眯起眼睛望著他父親,奎因警官點點頭。所以他又多走了幾步。然後他突然停下來,他的銀灰色眼睛充滿懷疑。

在房子中間的木桌上,一堆零碎的物品間有一把尖銳的鍍鎳拆信刀。他小心地把它拿起來,眯著眼睛對著光,看著它那閃閃發光的刀鋒。但沒有血跡。

他把它放下並繼續搜索。

接著他注意到的是在房間另一邊地板上的一個廉價瓦斯爐。它的瓦斯管連在牆上的瓦斯供應口上,但瓦斯開關是關上的。他摸一摸小瓦斯爐,它像石頭一樣冰冷。

然後他懷著古怪的感覺走向衣櫥。不出所料,就在敞開的衣櫥門裏麵,有一個木箱子裝滿了木匠的工具,最上麵是一個沉重的鋼製榔頭。在箱子附近的地板上有許多木屑,而且衣櫥門的邊緣是才刨過的,還沒有油漆。

此時他的眼睛變得銳利起來了,而且深深感到興趣。他很快地走到奎因警官身邊,低聲問道:“左輪槍。那個女人的?”

“是的。”

“最近取得的?”

“不,結婚沒多久賓克霍夫就買給她了。為了自我保護,他說的。”

“保護效果很差,我說。”埃勒裏聳聳肩,看一看總局來的人。那個臉紅紅步履蹣跚的人才剛剛由梯子上下來,帶著很驚訝的表情。維利警官回來後,帶著一把小刀爬上梯子。普魯提醫師在下麵等待。警官開始切割綁在灑水管上的繩子。

“衣櫥裏的工具箱是幹什麼的?”埃勒裏繼續問道,目光沒有遠離死者。

“舞台木匠昨天來這裏修理那個門,好像是扭曲了還是怎麼了。工會的規定很嚴格,所以他沒做完就走了。裏麵有什麼?”

“裏麵,”埃勒裏說道,“什麼都有。”

戈爾迪靜靜地觀察他的嘴巴,埃勒裏似乎沒有注意到。小個子的滑稽演員山姆縮在牆角,眼睛注視著警官。得州佬無意識地抽煙,沒看任何人也沒在看任何東西。

“每件事都很簡單。這是我所碰到過的最不平常的事件之一。”

奎因警官看起來很迷惑:“但是,埃勒裏,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最不平常的事件?這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曉得的,”埃勒裏不耐煩地說,“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仔細想想你就會覺得驚訝。這個房間裏有四件唾手可得的武器——一把上膛的左輪槍、一把拆信刀、一個瓦斯爐和一個榔頭。而凶手卻刻意用毛巾綁住那女人,刻意地離開這個房間,刻意地穿過舞台到道具間去,從一隻棄之有年的舊皮箱上取下髒繩子,把繩子和燈光控製板旁邊的梯子帶到這個房間來,用那個梯子把繩子拋上水管並打上繩結,然後把那女人吊起來。”

“嗯,但是——”

“嗯,但是為什麼?”埃勒裏叫道,“為什麼?為什麼凶手不用那四種簡單方便的方法——射擊、刺殺、窒息、敲擊——而要那麼麻煩地去吊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