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遇到七香了,”我對老杜說,“她的男人去廣州收破爛去了。”老杜哈哈大笑,“收破爛?那也是老板嘛。”那天晚上,我心甘情願跟老杜同房,他折騰了半天,硬是沒有進去。“老了,”他說,“我都四十幾的人了,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我躺在老杜的身邊,渾身像被貓撓了一樣難受,在他的鼾聲中翻來覆去睡不著。
在水泥廠裏,我隻是一個普通工人。很多的事情都是聽人說而已,一知半解。那段時間,人們一直在議論“鄧小平南巡講話,改革開放了”,在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縣城,人們都在猜測社會和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水泥廠安排了幾個人出去考察,其中有老金,老杜為此耿耿於懷,“憑什麼他能去,我不能去?”這話被杜鵑聽到了,說:“爸爸,因為金伯伯是正的,你是副的嘛,像我們班一樣,‘三好學生’永遠不會給副班長。”老杜被女兒這麼一說,就張大了嘴回答不上來。
老金他們從廣東回來以後,還開了一個盛大的會,意思是要大家解放思想。但他其實也沒有傳達更具體的東西,隻說大家等著看吧,要不了多久,這縣城裏就會不一樣了。縣城還是以前那個縣城,不一樣的地方很快就體現出來了,仿佛是一夜之間,農貿市場邊上就搭起了兩排十幾米長的鐵棚,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一些外地人來,在鐵棚下麵的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衣服高聲叫賣。我去給杜鵑買了一件羽絨服,三十元錢,可老杜卻把我罵了一頓,“那些外地人的東西,能有好的麼?”他將羽絨服拿在手裏,仔細地檢查著質量,“一看他們就像騙子。”可是,比起去百貨公司買東西,還得看售貨員的臉色,我更願意去農貿市場邊上買,那些人滿臉堆笑,即使你隻是去看看,他們也熱心得很。當然,我沒有告訴老杜這些,他關心的隻是他的小酒和炒豬肝。
1994年的夏天,有個消息讓老杜高興不已。有晚他回家來很興奮地說:“老金當副廠長了。”我嘴上不說,心裏卻想,人家當副廠長,關你屁事。老杜又說:“我有可能要當辦公室主任了。”那段時間,老杜像老樹逢春般恢複了生機,他兜裏總是裝著兩盒煙,見到領導發十塊錢一包的,見到工人發五塊錢一包的。晚上出去喝酒的次數多了,喝醉了回來就罵杜鵑,“好好讀書,今後才有工作,不然今後就隻能嫁給農貿市場邊上那些擺攤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杜鵑對老杜總是很反感,老杜教育她的時候,她總是昂著頭,眯著眼,不可一世的樣子。所以,每次看到他們較勁我都很緊張。“我爸爸真討厭,”她有天甚至對我說,“他要是有金伯伯一半對我好就好了。”那時候水泥廠的工人,吃過晚飯後都沒啥事幹,就在宿舍區的院裏玩,我經常能遇見老金,有人的時候就打個招呼,沒人的時候,就想裝不看見。但他每次都會主動跟我說話,然後逗杜鵑玩,他經常送杜鵑東西,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啥的,杜鵑每次見到他,很遠就叫金伯伯。
“整個水泥廠大院裏的孩子,老金對杜鵑最好,”老杜說,“我們是不是應該請他來家裏吃頓飯?我當主任的事,也需要他從中使勁呢。”我不置可否,心裏五味雜陳。杜鵑卻表態了,“好呀好呀,請金伯伯來吃飯,我太高興了。”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第二個星期天,我們買好了酒菜,打發杜鵑去把老金請來。我在廚房裏忙活,其實更多的是躲避大家見麵的尷尬。我先炸了一碟花生米讓杜鵑端出去,兩個男人就喝上了。老杜敬老金酒,說話的語氣卑微如塵,“我四十幾了,主任,”他淒苦地說,“在這個位置上,怕是要幹到退休了。”老金嘿嘿笑著,嘴裏說:“別急,機會總是有的。”然後,又問坐在一旁的杜鵑,成績怎麼樣?有沒有什麼興趣愛好?杜鵑說她喜歡畫畫,老金就說:“畫畫好呀,金伯伯年輕時也喜歡畫畫。”我正在廚房裏切肉,聽到這話,菜刀差點切掉了我的手指。
“采蓮,”老杜在客廳裏高聲叫我,“炒菜快一點,金主任餓了。”我沒有應聲,將剛炒好的豬肝給端了出去。我端菜的時候像個奴仆,低著頭,不敢看老金。“來給金主任敬杯酒。”老杜突然說。我抬頭看見了老金火辣辣的目光。他站了起來,端著酒杯,眼睛裏裝滿了秘密。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他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小口酒,把杯子放下了。
當我坐上桌的時候,兩個男人其實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老金的臉紅得像豬肝,老杜的臉白得像張紙,“主任,我的事情,你要多幫我呀。”他又站起來,給老金倒酒,老金卻製止了,“我會盡力的,”他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要養老婆和孩子。”老杜感激涕零,他又和老金碰杯,老金沒喝,他一飲而盡了。老金把手伸向白襯衣的兜裏,掏了一遝錢出來,抽出一張一百的遞給杜鵑。“這點錢,你拿著買點東西。”他把錢塞給杜鵑。杜鵑不知該如何處理,向我和老杜投來了求助的目光。“不能拿金伯伯的錢,”我說,“金伯伯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老金強行將錢塞進了杜鵑的手裏,看著老杜說,“讓孩子先把錢拿上,我有話要說。”老金一臉嚴肅,像是要宣布什麼重大決定一樣,老杜哪敢不從?
“我有個想法,”老金的目光從老杜身上移到我身上,“我想收杜鵑做個幹女兒,你們願不願意?”
我像是被電擊了一樣,顫抖了一下,但還是控製住自己不要輕易表態。震驚的還有老杜,但他的舉動跟我完全相反,“您都開口了,哪有不願意的?這是杜鵑的福分嘛。”老金的神情輕鬆了下來,端著酒杯和老杜碰了一下。當場便安排了杜鵑行禮,叫了幹爹。老金拉過杜鵑,抱在麵前,嘴裏說:“從今往後,缺什麼,都跟幹爹說,幹爹一定盡力滿足你。”杜鵑很高興,又親熱地叫了幾聲幹爹,她從來沒和老杜這樣親過。我如坐針氈,去到廚房裏洗碗,由於心神不寧,我把碗給打碎了一個。我在廚房裏磨蹭了半天,終於聽到老金要告別了。老杜高聲叫我出來送送金主任,我裝不聽見。等老金走了,我跟老杜大吵了一架。
“你怎能隨便讓杜鵑認幹爹?”
“這怎麼能是隨便呢?”老杜說,“很多人想認還認不下呢?”
這時候,在一旁的杜鵑說話了,她的話讓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媽媽,我喜歡叫金伯伯幹爹。”
但無論如何,老金認杜鵑做幹女兒這已經是既成的事實。不出一個星期,整個水泥廠宿舍區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情。確實有一些人像老杜所說的那樣,表示了羨慕之情,但也有人在玩笑中帶著譏諷。但是,杜鵑卻絲毫無法理解我內心的尷尬,她幾乎每天放學後都會去找老金,有時候甚至在他那裏吃了飯才回來。我警告過她幾次,毫無效果。對杜鵑的這種行為,老杜的意見是今後多請老金來家裏吃飯,當是補償。這個提議被我拒絕了。
老金當了副廠長之後,老杜順利當上了辦公室主任。
四
改革開放的成效在小縣城裏日漸明顯,街上的商鋪越來越多,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們,不再高高在上了,但即使是這樣,人們好像記仇似的,都不太去那裏買東西了。縣城裏新開了兩家商場,麵積比百貨公司還要大,門口站著幾個漂亮的姑娘小夥,見人走過就微笑著發傳單。於是,我們吃完晚飯後,都喜歡去逛商場。
我有晚去逛商場,居然遇見了七香。我這才想起,已經有半年沒見過她了。她還是之前那副農村婦女的樣子,皮膚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糙,連手也沒有洗幹淨,但是,她不經意地抬起手來時,我的眼前卻閃過一道金光。我的眼睛被蜇了一下,有種刺痛的感覺。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她的黃金戒指,但那枚戒指始終在我眼裏晃,發出誘人的光芒。“呀,發財了呀?都戴上金戒指了。”我酸溜溜地說,“是呂品收破爛賺錢買的?”“嗯。”七香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就像那枚戒指是偷來的一樣。
“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她,“老杜升官了。”
“又升了?”七香的嗓門很大,我提醒她小聲點。
“人家現在是辦公室主任了。”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稍微舒服了點。我挽著七香的手出了商場,天已經完全黑了。我這才想起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家?”“我騎車來的,”七香說,“也是才學會不久的。”說到騎車,我又有了優越感,整個觀音山,我是第一個會騎自行車的女人。我跟七香在商場門口分手,然後,我看著走向了街邊的臨時停車點,本來是想看她騎著自行車歪歪斜斜的緊張樣,沒想到她卻走向了一輛木蘭輕騎,掏出鑰匙,跨上了車。她瀟灑地蹬了一腳,摩托車轟鳴起來,她試著加油,就在我驚訝萬分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朝我揮了揮手,一轟油門,飆了出去。我站在原地,很快就找不到她的影子。那一瞬間,生活在我眼裏失去了色彩,寒磣得像一張黑白照片。街道兩旁的街燈,有好幾盞已經壞了,沒人維修,依然還亮著的街燈,像人老珠黃的女人眼睛,渾濁而疲憊。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老杜在喝酒,杜鵑在做作業。
“你除了喝酒,還會幹什麼?”我衝老杜發火,將他的酒杯收了起來。他很少見我發這麼大的火,便一臉疑惑地問我:
“你到底是怎麼了?缺你吃還是少你穿了?洗手吃飯,蓋章拿錢,你還要怎樣?”
“蓋章拿錢?”我冷笑道,“連七香都穿金戴銀,騎木蘭摩托了,知道不?”
我看到老杜的嘴驚愕地張開,又輕輕閉上,沉默了一陣,他還是不相信,“假的吧?就憑那個收破爛的?”但他的質疑在我強有力的目光下,頓時軟了。“唉,人強不敵命強啊,”他感歎,“看來,這個世道真的變了。”
那年夏天,姑娘們穿上短褲,再也沒有人罵不正經,而是可以吸引一片男人的目光像蜜蜂采花般追逐;卡拉OK廳一家接一家開起來,晚上走在街上,總得被那些鬼哭狼嚎的聲音嚇著;音像店裏的流行歌曲唱得半個縣城都能聽見,一波接一波,旋風般刮過。男人們多了去處,夜總會、桑拿室、麻將室,而這些地方,女人一聽就詛咒。
呂品回來了。那年春節的時候,老杜用自行車馱著我和杜鵑回娘家拜年,出城的時候就遇見他們。呂品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樣子,他長胖了,並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因為整天跟破爛打交道就變成破爛,而是穿著一件棕色皮夾克,頭發上梳著摩絲,那樣子有幾分像電視裏走出來的人物。老杜本來是想裝看不見的,可是七香已經在對麵喊我了。呂品走了過來,邊走邊掏香煙,他遞煙給老杜時,我看到了他手上金晃晃的手表。兩個男人站在街邊,抽著煙,不鹹不淡地說了會兒話,呂品說:“那我們先走了,不等你們啦。”我和老杜都隻是點頭,沒有說話。看著呂品一家消失在初春的寒風裏,老杜突然使勁蹬了幾下自行車。
回到家裏,父母高興,可我們卻興致全無。那時候,村裏已經通路了,呂品的摩托車一路摁著喇叭騎到了七香家門口,立刻吸引了一幫小孩前來圍觀。而當我們的破自行車進村的時候,孩子們可一點興趣都沒有。人們都在議論著七香一家是多麼風光,帶了多少禮品,給了父母多少錢等,我聽見這些話時,感覺像是刻意說給我聽的。我茶飯不思,在父母身邊待了兩天,像逃難似的回了縣城。
杜鵑已經上三年級了,成績還是沒進步。我和老杜都很擔憂,但又無能為力。那段時間,我晚上基本不出去逛街了,留在家裏監督她做作業。但盡管這樣,半期考試的時候,她的數學也才52分。我和老杜責罵她,她就跑到老金那裏躲起來。等狂風暴雨過去了,她才在老金的陪同下滿腹委屈地回家。
“放心吧,即使她考不上中學,我也有辦法。”老金這話說得擲地有聲。但我們的心情並沒好上兩天,又發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那天我在上班,傳達室的大爺氣喘籲籲地跑來喊我,說傳達室有我的電話。那是1995年,我根本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人通過電話來找我。我去接電話,隻聽到一陣陣喘息聲,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采蓮,是我啊,”正在我猶豫要不要掛斷的時候,那邊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我是七香啊。”電話裏的聲音很大(她怕我聽不到),這讓我想到了村公所的大喇叭。“我跟你說,我們明天請你和杜主任在金瑞酒家吃飯,下午六點開席,你們一定要來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七香已經掛了電話。
“金瑞酒家?”老杜反複念著這四個字,“這可是一般人去不起的地方啊。”
老杜這話嚇我一跳。我問他,“那我們到底去不去呢?她也沒說是什麼事。”
“去,為什麼不去?”老杜說,“不去白不去,難得有人請我們去那麼高檔的地方。”
金瑞酒家在縣委旁邊,之所以選擇這個位置,可能是為了方便縣裏的那些頭麵人物。我從那裏經過了幾次,黑色的玻璃門前,站著幾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但她們身後的場景,隻有進去才能知道。去金瑞酒家前,我特意帶了一百塊錢在身上。我們在院子裏遇見老金,當他知道我們去金瑞酒家的時候,臉上也有幾分詫異。“你有沒有聽錯?”老杜在路上的時候反複問我,“她說的確實是金瑞酒家?”我將接電話時的情景又回憶了一遍,然後肯定地回答了他。“你說,他們會有什麼事?至於非得要在金瑞酒家嗎?”老杜像是自言自語,他越問,我越發緊張。
“是騎自行車去還是坐三輪去?”我們又開始討論這個問題。那時候的縣城沒有出租車,隻有人力三輪車,縣城以內每人一塊錢。老杜提議坐車去,他的理由是,“坐在車上總比自己蹬著要氣派。”
三輪車在金瑞酒家門口停下,我一眼就看見了七香。她穿了一件紅色旗袍,她身邊的呂品穿藍色西裝,白色襯衫,係的是紅色領帶。她一看到我,就高聲叫著,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呂品也走了過來,跟老杜握手,然後示意服務員把煙端了過來。他們夫妻倆引著我們朝裏走去,走到了一個很大的宴會廳,裏麵擺了很多桌子,並且已經坐了很多人。我們在一張空桌子前坐下,呂品又去招呼客人了,留下七香陪著我們。
“七香,你們今天是有什麼好事?”我問她,“昨天在電話裏也不說清楚,我們可是空著手來的。”
“過一會兒你們就知道啦,”七香神秘地笑著,“采蓮,我可是當你親姐妹,不用那麼見外的。”老杜在一旁抽著煙,濃霧彌漫。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七香麵前已經沒有了優越感,像個木偶一般,被她以友情的名義牽引著。
“喲喝!他們這是要幹什麼?”順著老杜的目光看出去,呂品挽著七香走進了宴會廳。我這時才發現,宴會廳的前麵有個台子,上麵架著一個麥克風。呂品走到麥克風前,用手拍了拍,響起“蓬蓬”的聲音,他又清了清嗓子。
“朋友們,感謝你們能來。今天是我們518燒烤開業的日子,本來,我應該請大家去吃燒烤的,但這實在不成敬意,所以隻能請大家在這裏吃頓便飯,今後,518的生意還請各位多多關照。”呂品說完這句話,台下響起一片掌聲。老杜也在鼓掌,鼓完掌,他湊過來對我說:“原來隻是個燒烤攤呀,我還以為是開了個大公司呢,搞這麼隆重,真不知道要多久才賺得回今晚這一頓飯錢呢?”
酒菜開始上來,老杜開懷暢飲,看得出來,他心情大好。呂品和七香來敬酒的時候,老杜又恢複了主任的模樣,他端著酒杯,等著呂品說完了客套話,才說:“小呂啊,現在是改革開放的好時機,就是需要像你這樣敢闖敢幹的人啊。”呂品點著頭,喝了酒,說:“今後還望杜主任帶著水泥廠的兄弟們多多照顧。”老杜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沒問題,副廠長就是我的幹親家,照顧你的生意,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嘛。”老杜噴著酒氣說這話時,我臉紅了。待呂品和七香走了過去,我把老杜拉到一邊,“這頓飯白吃了?”他瞪著兩眼,說:“那還要怎樣?我能來就是給他麵子了。就一破燒烤攤,還搞這麼大的排場,死要麵子。”老杜說話的時候,酒氣噴到我臉上,令我想嘔。
過了一會兒,我尋了個七香有空的時機,將她拉到僻靜處,將那一百塊錢塞給她,她禮貌性地推辭了兩下,將錢收下了。“今後要多關照啊。”她當時的語氣,真的比親姐妹還要親。聊了一會兒,她看到有人告辭了,便鬆開我的手去送客。
老杜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我怕他丟人現眼,便催他回家。在金瑞酒家門口,老杜提議坐三輪,我說算了,還是走回去吧,省一點是一點。“我們還差這兩塊錢?”老杜堅持要坐車,他對著來來往往的三輪高聲喊,“三輪兒!過來!”一輛三輪規規矩矩地停在我們麵前,老杜踉踉蹌蹌地坐上去,蹺著二郎腿,嘴裏哼起了歌。見我半晌不說話,他問我,“怎麼了?不高興?”“我不知道你高興個啥子?”我沒好氣地說。“你還真以為那個燒烤攤會賺錢?”老杜大聲說,“那簡直是異想天開。這縣城裏有多少燒烤店?人家為什麼不去別家隻去他那裏呀?”在很多事情上,老杜總覺得自己是掌握真理的那個人,我無話可說。
那個時候真的是經商成風。呂品家的燒烤攤開業沒幾天,老杜的妹妹也要在縣城開餐館了。雖然老杜的父母和妹妹就住在縣城邊上,但也很少往來。老杜聽到他妹妹要開餐館的消息,臉上突然就緊張起來,“你知道開一個餐館要多少錢嗎?本錢怎麼來?”他妹妹看著他,仿佛是在思考該怎樣回答這兩個問題。老杜又說,“別看著我,我們所有的積蓄都用來給你嫂子轉戶口了。”
“哥,”他妹妹說,“我不是來給你們借錢的,錢我有,我就是想來讓你參考一下,在哪個位置比較合適?”
“你哪裏來的錢?”老杜更吃驚了。
“家裏的土地被征收了,每人有十萬塊錢。”他妹妹說,“沒地方種菜了,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老杜並不關心坐吃山空的問題,“每人十萬塊?意思是家裏有三十萬了?”他這樣一問,我也反應過來了。當初,老杜的戶口也在老家,進了水泥廠後,轉成了城鎮戶口;我剛嫁過來戶口也在他老家,也花錢轉成了城市戶口。戶口轉走了,土地也就退還了村裏。
“如果我們不轉戶口,我們也有二十萬了。”老杜神情一下子蔫了,沒有了剛才的高聲大氣。
“不是二十萬,應該是三十萬。”杜鵑插了一句,“爸,你們當時怎麼會把戶口轉出來呢?”
老杜瞪了杜鵑一眼,不說話。從此,他再也不在我麵前提及將我轉成城鎮戶口這事了。他妹妹的餐館很快開了起來,隻花了兩萬塊。位置就在車站旁邊,來往人多,賣早點小吃,生意倒也紅火。
城邊的農民土地被征收,都發財了,縣城周邊都在蓋房子,施工的聲音攪得人睡不著覺。當我們知道呂品家的土地也被征收的時候,本來就難過的心裏,又被狠狠插了一刀。518的生意很好,有晚我和老杜經過,看到熱火朝天的生意剛想低頭走開,卻被七香看見了,她非拉著我們吃東西。呂品見是我們,趕緊拿了香煙來發,又送了幾瓶啤酒過來,老杜問他生意如何,他笑著說:“還湊合吧,一晚上有二三百塊的純利。”那時候,老杜一個月的工資是六百元。那晚吃完燒烤,老杜將手伸進褲兜裏掏錢,呂品硬將他的手拉了出來。“如果看得起兄弟,有空就過來坐坐,我這裏別的沒有,啤酒和燒烤有的是。”他又給老杜遞了煙,點火,老杜吐了一口煙說:“好,兄弟,改天我把水泥廠的兄弟們帶來照顧你生意。”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
五
那兩年,因為外麵大搞建築,水泥廠的生意也不錯。老金主抓產品質量,每月都要開動員會。加班已經成為常態,但工資的提升幅度很少。工人們怨聲載道,老金置若罔聞。廠裏甚至出現了要打倒老金的大標語,他大發雷霆,但也沒有查出是誰寫的標語。
有個工人半夜敲開我家的門,神秘得像是搞地下工作。那人在老杜耳邊說了幾句話,就把老杜叫出去了。直到天快亮的時候,老杜才回來。可他不但毫無倦意,還像打了雞血樣地興奮。“你幹什麼去了?”我問他。“婆娘家少管男人的事!”他的語氣又硬了起來。
相同的時期,既是呂品等人生命中的春天,也是老杜人生中的隆冬時機,他已經好久沒有在我麵前說過一句硬氣話了。可是1997年的夏天,老杜又恢複了元氣,他的腰杆挺得筆直,雖然頭發又掉了不少,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用摩絲將它們稀疏地分布在頭上。回家吃飯的時間少了,行蹤神秘。他經常在半夜的時候喝醉了被人扶回來,但即使再醉也不會向我透露他的事。
中秋的時候,工人吵著要老金發過節費,老金說錢不歸他管,他隻負責抓生產。於是第二天早上,工廠裏又出現了大標語,內容是讓老金下台,讓老杜當副廠長。我跑回宿舍區將這件事告訴老杜時,他正泡著一杯濃茶端在手裏,茶杯有點顫抖,說:“鬧吧,鬧得越凶越好,我看老金怎麼收場?”“你瘋了!”我對老杜大吼,“你也像當副廠長的?看老金怎麼收拾你!”老杜瞪了我一眼,撒手就將茶杯摔在了地上,“臭婆娘,人家的女人都會為自己的男人說話,隻有你胳膊往外拐。”
當我再次回到廠裏的時候,工人們都散了,正在熱火朝天地幹活。先前那場抗議,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向人打聽這事,別人都諱莫如深,這讓我越發害怕。老杜徹底地敗了,那晚我下班回家,他醉得躺在沙發上,吐了一地。“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好啊,”他突然坐了起來,麵色沮喪,“這幫孫子當時說得多好聽啊,誰想到老金給一點錢,又全部支持他了?”我扶他上床睡覺,他伸手來摟我,撲在我的肩頭,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老杜很可憐,一個失敗的小人物,除了能在老婆的肩上哭,他還能怎樣?
杜鵑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她還是愛去老金那裏玩。有天她從老金那裏帶了一句話回來,“爸爸,金伯伯說,他看清你了。”老杜顫抖了一下,然後將火氣撒到杜鵑身上,“今後再去老金那裏,打斷你的腿。”
沒過幾天,廠裏出了新的任命通知,老杜下台了,他又成了一線工人。當他脫下西裝,換上勞動布工裝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背佝僂了。我說:“老杜,如果幹不了重活,就不幹了吧,咱借點錢去街上開個小鋪子也不錯。”老杜沒有搭理我。晚上下班回來,他的手心就起泡了。用針把泡戳破了,擦上藥,吃飯的時候連碗都端不住。“知道爸爸為什麼會這樣嗎?”他借機對杜鵑灌輸仇恨,“這都是你金伯伯給害的。你要好好讀書,別像爸爸一樣,一輩子做個受人欺負的工人。”杜鵑那時候已經念五年級了,聽了老杜的話,眼淚就湧了上來。從此,她再也不去老金家了。
老杜成了工人,我們住的房子也由二室的變成了一室,杜鵑睡在客廳裏,整天嘟著嘴要自己的房間。老杜從主任的位置上下來了,搬家的時候連個幫忙的人也沒有。住在陰冷的一居室裏,下水道經常出問題,糞便從蹲坑裏湧上來,遲遲不會退去,屋裏臭得像個糞坑。
那時候縣裏已經有人開發樓盤了,我跟老杜提議借錢去買套房子,他反問我,“去哪裏借?你去借一千塊來我看看?”“你父母和妹妹現在不是都有幾十萬了嗎?借幾萬塊不是問題吧?”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沒底。在我和杜鵑的再三鼓動下,老杜終於決定去向父母借錢。可是,他從早上出門,到了晚上回來,我們一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他們說錢要留著養老。”他說完這句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倒頭睡覺去了。“要不你去找七香試試?”第二天早上,老杜對我說:“他們現在做生意也賺了點,土地也被征收了,應該有把握。”他都已經硬著頭皮找父母借錢去了,我也決定去碰碰運氣。
我騎著自行車去到518,那裏生意爆滿。七香見我一個人去,就向我問起老杜,我說老杜開會還沒回來。七香和我站著聊天,呂品正在忙碌,他隻是回頭衝著我笑了笑。好不容易有人吃完離開,候在旁邊的客人又坐了下去。這生意真令人眼紅啊,我在心裏暗想,要是我們能有個這樣的店,有他們一半的生意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我不停地看表,但時間過得慢,燒烤攤上人來人往,我站在那裏,備覺尷尬。
“你們先忙著,我出去辦點事,”我對七香說,“我過會兒再來找你,有點事。”
我跨上自行車,使勁蹬著,駛在夜晚的小縣城裏,風吹過,眼淚就流了出來。在縣城繞一圈,其實也花不掉多少時間,我好幾次騎車到518附近察看,都見那裏還有人光顧。我累得騎不動了,就在那518對麵的樹蔭下停了車,站在那裏等著燒烤攤上的人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