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紙命(3 / 3)

當我重新出現在七香麵前的時候,七香顯然有些吃驚。“我以為你走了,”她不好意思地說著,又拉開了收起來的桌子,“在這裏坐著,先吃點東西。”“不吃了,七香,我來找你,我想向你們借點錢,可以給你們算利息的。”我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七香看了看呂品,可能是在心裏醞釀著該如何說,我的心緊張得縮成了一團。“要多少?”呂品問,“我們現在也不寬裕,但三萬以內沒問題。”

三萬塊錢第二天就到了我的手上。我們用這點錢,在縣城裏買了一套二手房,才逃脫了水泥廠職工的冷眼。

生活的方向變得越發明晰,我們的工資,除了必要的開支以外,就是攢起來還債。但即使我們節衣縮食,一年也攢不下多少。老杜灰溜溜地當著工人,老金卻在副廠長的位子上穩如泰山。他再見到老杜的時候,高昂著頭,正眼都不再瞧一眼。

1998年,杜鵑升初中,不出意料地從縣一中落榜,隻能去了城外麵的岔河中學念書。從此,她騎著自行車繼續著早出晚歸的走讀生涯。而呂品家的孩子,卻花高價進了縣一中。

世界在發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縣城裏自行車開始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車,轎車成了有錢人的標誌。呂品去學駕照了,正在為買車做準備。“等他學出來了,我就去學。”七香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眼前浮現出七香開著轎車時的情景,這種想象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生活的殘酷並不僅僅如此。那年八月份,老金在水泥廠召開了職工大會,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傳開——水泥廠將有一部分人要下崗了。“下崗,等於是被水泥廠拋棄了,從此失去了工作,”我和老杜憂心忡忡地討論起未來,並猜測著誰有可能進入下崗名單。“反正我是肯定逃不掉的,”老杜說,“老金對我的恨意,至今未消。”

一個星期後,下崗名單公布,老杜在列。那些下崗的工人,哭著喊著去找老金,但老金兩手一攤,“這是國家政策,不是我要整你們。懂不?”工人們想不通,便去找政府,縣政府門口坐著黑壓壓的工人,那時他們才知道,下崗的並不隻有水泥廠,還有軋鋼廠、供銷社等單位。工人們群龍無首,滿腹委屈,但看到縣政府門口的守衛,又都怵了。靜坐了一整天,又饑又渴,隻能接受了這殘酷的現實。

“沒想到我現在要靠你養了。”老杜下崗那天晚上拚命喝酒,臉上的神色異常悲傷。“上次要趕老金下台的事情,真的不是我主動的,”他像是自言自語,“他們說要全力支持我的啊。”老杜仰脖灌了一口酒,將酒瓶摔在了地上。

老杜閑在家裏,整天喝酒,醉了就睡覺。我再見到老金的時候,他的臉上又多了笑容,但那笑容裏帶著邪意。有天他讓組長來叫我去他辦公室,我一進門他就把門關上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站在門旁,“是不是還想讓我也下崗?”老金笑了起來,“確實還有一批下崗名額,你文化不高,不利於生產。”我渾身顫抖起來,他看出來了。“你別嘴硬了,如果你也下崗了,杜鵑誰來養?”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事情不都是在你的掌控之中嗎?”就在我思忖該怎樣回答他的時候,他蠻橫地將我抱起來,放在辦公室裏的沙發上,我閉著眼睛,任由他……

回到家裏,我謊稱頭疼,早早睡下了。老杜半夜醉醺醺地想來碰我,被我一巴掌打開了。腦海裏又浮現出白天的場景,睡不著。起來用香皂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但還是覺得自己肮髒不堪。我在淚眼蒙矓中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乳房下垂,皮膚鬆弛,眼袋浮腫,年輕時的容顏已經被歲月銷蝕殆盡。而現在,我除了這具皮囊,一無所有。

我從衛生間裏出來,經過杜鵑的臥室,門縫裏有一絲燈光透出。我把耳朵貼在門上,沒聽到動靜,忍不住輕輕推開了門。杜鵑正在書桌前寫字,她抬起頭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我。“媽,”她輕喚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了,“媽,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不再讓你和爸爸操心了。”她說出這句話,我熱淚盈眶,走過去,將她攬在懷裏,“我們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讀書這一條路了,你要記住。”杜鵑點了點頭,趴在我的懷裏輕輕抽泣。生活的光,像暗夜裏的那盞台燈一樣,在壓抑中亮了起來。

杜鵑的狀況真的好了起來,每晚回到家,幾乎不需要我們提醒,便自覺地學習去了。老杜去了一家廠裏做門衛,時常穿著一件過氣的綠軍裝,頭發越發稀疏,沒掉的也差不多全白了。他妹妹的生意穩中有賺,請了兩個小工還忙不過來,他父母也來幫忙了。再見麵的時候,她張口閉口都是生意經,仿佛要賺盡天下錢財一樣。

有天我去買菜,有輛轎車按著喇叭在我身旁停下,徐徐下降的車窗後麵,是一張笑眯眯的臉。是呂品。“上來吧,我送你。”這是這些年來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麵。呂品下了車,拉開車門,我猶豫了一下,坐上了車。他的車裏正放著《又見炊煙》。

“你還好嗎?”呂品一邊開車,一邊從鏡子裏打量著我,“這幾年一直想問這句話,但一直沒機會。”“你不是都看到了嗎?”呂品不說話了,心不在焉地開著車。到了我家門口,他把車停穩,轉過頭來,“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告訴我。”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確定周圍沒有熟人以後,才下了車。我低頭朝前疾走,不敢回頭看他。

略記幾件事:

一、1999年,高校擴招。杜鵑回家來告訴我們,他們已經不再把考上中專作為奮鬥目標,而是要考上高中,再考大學。老杜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實,他用一種近乎震驚的語氣問:“意思是以後的中專生沒用了?”杜鵑沒看出老杜的擔憂,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好消息。“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她信誓旦旦。

二、2000年,我父親患上了尿毒症,從縣醫院一直送到攀枝花市中心醫院,最終,給我和哥哥留下一萬多元的債務後,撒手人寰。我覺得,他的死和他長期服用“頭痛粉”(解熱止痛散)有關係。在農村,這種藥粉因為便宜而幾乎成了萬能藥。

老杜換了幾份工作,看門、送貨、蹬三輪。像他這樣的人其實很可憐,沒有真本事,當工人的時候隻會幹手上那點活;當領導時隻會喝茶、看報、指揮人。如果有一天,他們失去了平台,比孩子斷奶還要慘。他現在變得越發沉默,安靜得像尊佛像。若非杜鵑挑起話題,家裏很少有人講話。電視機成了我們共同的消遣,沒事的時候總開著,像是在給人做伴兒似的。“爸爸,我的成績又進步了。”杜鵑將電視的聲音關小了,從書包裏掏出試卷來,遞給老杜,老杜隨便瞟了一眼試卷,就將她引以為傲的試卷還了回去。杜鵑頓覺索然無味,她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悶悶不樂地回臥室去了。

“如果她真的考上了大學,我們怎麼辦?”老杜把一支皺巴巴的香煙叼在嘴上,又從兜裏摸出一盒火柴來,顫抖著劃了幾次才劃燃。“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堅定地說,“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如果這個希望破滅了,我們倆這一生幾乎沒指望了。”

欠七香家的債,成了壓在我們心裏的石頭。每次要經過518那條街,我都得繞道,低著頭走。漸漸地,我開始害怕上街,主要活動在家和單位這兩點一線之間。可是,有天我去買菜,還是遇見了呂品。在菜市場門口,我看見他正在搬著東西往車上裝,我本想掉頭回避的,沒想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見了我。

“這麼巧?”我有些尷尬地跟他打著招呼。

他笑著說:“我剛才還在想,這裏離你家近,也許能遇見你。”這話讓我心跳起來,我在心裏算了一下,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過他們夫妻倆了。

我紅著臉說:“真是對不起,那錢都已經幾年了,還沒還上。”

“我正想跟你談這事。”

呂品說完就進了駕駛室,我站在原地,心想該向誰去借錢來還債。過了一會兒,他從車裏出來,遞了張紙條給我。“這是我給你的收據,欠的錢,不用還了。我知道你們很困難。”他將收條硬塞進我手裏,開車走了。我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思索再三,我還是將紙條裝在了褲兜裏。我想,反正放著也沒有壞處。回到家,我趁老杜和杜鵑還沒回來,將紙條壓在了箱底的鞋墊下。

這些年,老金對我的侵犯從沒停過。他越發明目張膽,需要的時候就會來我上班的地方“檢查工作”。他背著手,昂首踱步,對我使一個眼色,我就得放下手上的活去他的辦公室。其他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敢說。年底的時候,我評上了“優秀職工”,獎了五百塊錢。我把這錢給杜鵑,剛好夠她交補課費和資料費。她的成績開始突飛猛進,正處於初三衝刺階段的她,如果不出意料,考上縣一中的高中部,是沒有問題的。

自從上次遇見了呂品,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他。睡在老杜身邊,躺在老金身下,我都會想到呂品。有幾個晚上,屋裏悶得慌,我悄悄下樓去車棚裏推了自行車出來,騎上街去,一直騎到518對麵。那裏的生意總是熱火朝天,我遠遠地看著呂品和七香係著圍裙在忙碌,心裏便充滿了酸楚。有時候,這種酸楚會讓人發狂,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狂奔,頂著月光或者黑暗的天空,眼淚垂直落下。直到快蹬不動了,我會用最後一點力氣來回家。帶著滿身的汗味進門,也不去理睬老杜或者杜鵑的問詢,直接去洗澡。當我麵對鏡中的自己,我在心裏和她對話,隻有她最懂我的傷悲。“我已經被糟蹋了,可是還從來沒有愛過一次。”我問鏡子裏的我,“我該怎麼辦?”

春天如期而至,萬物蘇醒,一些回憶也醒了過來,穿過漫長的時間,抵達1985年。有一種情緒在心裏發酵,卻找不到出口,我晚上的大部分時間,都會騎著自行車在外麵閑逛。春風和煦,可我的心裏溫暖不起來。我盼望著能單獨遇見呂品,我們真的遇上了。月光籠罩著小城,呂品穿著白色襯衣,慢慢從人群中走了過來。他已經看見我了,我當時正扶著自行車在橫灘橋上吹風。

他說:“怎麼就你一個人?”

“你不也是一個人嗎?”

他愣了一下,繼而笑起來,“一起走走吧。”他說。他看了看四周,那些徜徉在月光下的人我們都不認識。橫灘橋的兩邊都是河堤,我們朝著人少的那頭走。他幫我推著自行車,並排走在我身邊,銀色月光下,黑色的影子,沉默往前。偶爾能夠遇上一兩個人,我們會不約而同地低頭。越往裏走,人越少,緊張的心情漸漸鬆弛下來。我感到了他的目光,無聲地投射過來,我一直不敢抬起頭來。再往前走,柳樹遮住了月光,投下陰影。我們走到樹下,他突然停住了。“采蓮,”他喊我,“采蓮。”他的聲音低沉,我聽到了他吞咽口水的聲音。我抬起頭,就看見了他的臉,離我的臉很近。我聞到了他嘴裏的煙草味。他將自行車的腳架撐了起來,將我擁入懷裏。我撲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也沒忍住淚水。“這些年,我一直盼望有今天,”他說,“采蓮,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讓我來照顧你吧。”

我拚命地點頭。我們緊緊擁抱。逛河堤的人越來越少,四周很安靜,隻有水流聲。好半天,呂品才像醒過來一般地說:“走吧,天晚了,外出久了家人會擔心的。”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手牽著手。到了橫灘橋上,我騎上車,回頭看了一眼呂品,他還在月光下揮手。我感覺自行車的腳踏板變輕了,我把它騎得飛快。我回到屋裏,老杜和杜鵑都在沙發上坐著。“去哪裏了?”老杜厲聲問,“這半夜三更的,你在哪裏?”“我在街上。”我說著,朝臥室裏走去。老杜還不罷休,繼續在客廳裏嘀咕。“在家裏心煩,壓抑,出去走走,不行啊?”我忍不住朝他吼。

“媽,我們是擔心你,沒別的意思。”杜鵑也看不下去了,出言相勸。一想到剛才跟呂品發生的事情,看著眼前這個跟我一樣高的女兒,我沒話說了。

那天晚上,一直睡不安穩,迷迷糊糊中將老杜當成呂品,緊緊抱住了他。老杜掙紮著翻過身去,我羞愧難當。天亮以後,我看到自己的熊貓眼越發明顯,又搖頭歎氣。騎車上班時經過橫灘橋,我停下車看了看頭晚走過的地方,心裏湧起一絲幸福。可是,我的好心情隻保持到廠門口,就被破壞了。我在那裏遇見了老金,他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等下來我的辦公室,”他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對你說。”

我低頭從他身邊走過,裝沒聽到他的話。上班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麵的動靜,果然,沒過多久,我就看見老金又來“檢查工作”了。大家的目光都看向我,可我故意忙手上的活,不去看他。他轉了兩圈,然後把我們組長叫了出去。組長回來的時候,哭喪著臉,說她被老金狠狠地批評了,說我們組有些職工的工作態度有問題,要下崗。這話讓我心裏產生了猶豫,可一想到呂品,我又充滿了對抗老金的力量。下班以後,我騎著自行車去尋了個報刊亭,打電話給呂品。我約了他晚上在橫灘橋上見麵。

心裏裝著秘密,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杜鵑問我話時,我總是有些回不過神來。我在廚房裏做飯時,一遍遍看表,看窗外,天總是不黑。飯做好了,但老杜還沒回來。我對杜鵑說:“媽媽出去找你爸,如果太久不回來,你就自己吃飯。”杜鵑沒有說話,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那是懷疑和警告,讓人心虛。我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幾次,杜鵑並沒有跟蹤上來。

呂品已經等在那裏了。我們像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地朝河堤上走。那時候天還早,河堤上散步的人多,他一直朝離城更遠的方向走,我一直跟著他。走完鋪成水泥路的河堤,已經到了一個村裏。月亮升起來了,公路下麵是一片豌豆地,紫色的豌豆花盛開。我和呂品在地埂上坐下,抱在一起。“呂品,我想了你一天,沒有停止過一秒。”我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呂品托著我的下巴,輕輕吻我,“我們已經錯過了十幾年,我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了,我娶你,你願意嗎?”

我吃驚地看著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些年我拚命賺錢,就是為了有天能把你搶回來。”他說。

我突然想起了老金,那堆滿了脂肪的身體,像堆袋裝得不太滿的麵粉,壓在我的身上,費勁地聳動。“我可能要下崗了,”我說,“生活真的讓人不得安生,杜鵑要上學,還欠著債,如果下崗了,老杜非得被逼去搶劫不可。”

他點了一支煙,抽了幾口,狠狠地扔在地上,“如果真的下崗了,我們借機跟他們攤牌吧,有我在,不會再讓你受苦。”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考慮呂品說的話。放棄老杜父女,就相當於放棄了自己這些年的忍辱負重。這種想法讓我急切想回家。“要不我先騎車走?”我跟呂品商量,“家裏還有點事要做。”“一起吧。”他跨上自行車,帶著我。我抱著他的腰,他吹起了口哨,把車蹬得飛快。

我回到家裏,家裏隻有杜鵑一個人在。“你爸還沒回來?”我問她。她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找你去了。”然後轉身進了臥室,把門重重地關上了。過一會兒,屋裏傳出一個聲音,“你幾十歲的人了,我提醒你,做人不能太賤了!”我噌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一腳踹在她臥室門上,“你說誰?”“說誰誰心裏清楚,”杜鵑在屋裏說,“別以為所有人都是傻子。”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老杜也回來了。他喝醉了,朝我大罵,我懶得理他,他隻好跌跌撞撞地進臥室睡覺去了。電視裏播放著無聊透頂的廣告,我坐在忽明忽暗的熒光裏,腦海裏一片混沌。躺在沙發上,想要把這亂麻一般的生活理出頭緒,可我越想越頭疼。屋裏燥熱難耐,蚊子圍著我盤旋。思念很快衝散了內疚,我又想起呂品來,從第一次見麵時開始回憶。隻有想起他,我才覺得生活並不是完全一塌糊塗。我用回憶驅趕生活的陰霾,像是螢火蟲飛在夜晚,四周黑暗,隻有自己內心微弱的光亮。

無論是多麼艱難,生活仍然要繼續。回家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折磨,可是除了家,我又能去哪裏?老金第二天又來了,我還是不看他,他直接叫我,“采蓮,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裝聽不見。他氣衝衝地走了。下午的時候,廠裏出了通知,說我工作態度有問題,無視廠裏領導,給予警告處分。

街上的姑娘們衣服越穿越少,夏天來了。小城白天夜晚都燥熱難耐,我像是吃了炸藥一般,隨著天氣的升溫,就要爆炸。老金給我警告處分,我沒有放在心上。像是為了報複一般,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了呂品。“你考慮得怎樣了?”呂品問我,“我不想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拒絕了他。我說:“我不能拋下老杜和杜鵑,即使我心裏已經被你占滿了。”呂品不再逼我,隻是一邊歎息一邊撫摸我,“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你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杜鵑基本上不再跟我說話了,她看我的眼神裏帶著鄙夷,老杜成了她的主要交流對象。有晚她跟老杜說:“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她媽媽在外麵偷人,被她爸爸抓到了,現在已經離婚了。”老杜聽了,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逃進了衛生間裏,在馬桶上坐了半天。杜鵑越來越忙,考試在即,她通常熬到很晚,但我連走進她房間的勇氣也沒有了。

老杜並不知道我在廠裏發生的事情,他那時在一家電器商場給人送貨,整天搬著冰箱、電視、洗衣機上樓,回到家裏,總是在叫累。他的工資還沒我的高,但每個月還要給自己留煙酒錢。“我就隻有抽煙喝酒這點愛好了,如果這都沒有了,活著幹什麼?”每次我勸他戒煙戒酒,他都說這句話。其實不是錢的問題,是他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了,他經常喊腰疼,而且夜晚上廁所的次數明顯增多。時不時感冒,為了省錢,也不買藥吃,咳嗽、流鼻涕,真讓人受不了。有時候,看到他這樣,我就會想起老金,他還是一副昂首闊步的樣子,在廠裏呼風喚雨。

而令老杜更無地自容的是,我竟然漲了一級工資。這無疑是老金的另一種方式。但即使漲了工資,我仍然沒有再去他的辦公室。有天他在我下班的路上堵住了我。“你到底想怎樣?”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廠裏還有其他女人,你放了我吧?”我說。“我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我心裏隻有你。”他高聲說著,引得路人駐足觀看。我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著瞧吧,”老金說,“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生活像一個繭,將我束縛其中,我隻是徒勞無功地掙紮。我想分點心思在杜鵑身上,可她卻一副完全不需要我的樣子。除了和呂品見麵,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令我開心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情很蹊蹺,老金並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我還待在以前的崗位上,他也不再來“檢查工作”了。

沒過多久,杜鵑參加考試,以全班第三名的成績考進了縣一中,而呂品的女兒卻落榜了。呂品對女兒的成績卻很淡然,“不上了,”他說,“考上大學不也就為了有個賺錢的工作嘛,我現在就讓她去學賺錢。”

從那個暑假開始,呂品把女兒弄到了燒烤攤上去幫忙,我們有了更多約會的時間。杜鵑考上高中,我們四處去借錢幫她交了學費,又開始愁下一年的學費。我感覺自己像一頭被上了套的老驢,一圈一圈轉,不完成任務,不能卸套。杜鵑開學不久,呂品在縣城裏開了518的分店,由他女兒負責,請了工人,她再也不像呂品和七香一樣要親自動手了。有時候,我會遇見他的女兒,她已經出落成了一個美少女,很像年輕時的七香。而我的杜鵑,她整天背著個大書包,紮著馬尾,穿著校服,為了學習而熬夜。她現在已經不太愛說話了,整天陰沉著臉,生活已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她不得已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省略掉稱呼,“我要二十塊錢,”或者“老師又要讓我們買資料了。”

那年國慶的時候,呂品突發奇想,說要帶我出去住一晚,“這麼久了,我們還沒有睡過一整晚。”能夠睡在他的懷裏醒來,這令我怦然心動,可是,一想到這事的可行性,我又有些喪氣。“老杜和杜鵑早就懷疑了,隻是沒有證據而已。”我有些擔憂外出會加劇家庭矛盾。“其實,七香也懷疑了,但是為了你,我可以不顧一切。”呂品說,“地點我都想好了,不走遠,就在城外的森林公園去住一晚。”所謂森林公園,就是城外一片山裏搞的一個吃喝玩樂之地,算是那個縣裏有錢人的銷金窟。

那天晚上,我對老杜說:“我已經有半年沒見到我媽了,我想回去看看她,在家裏住一晚就回來。”老杜隻在嗓子裏“嗯”了一聲。我沒想到這事會如此順利,以至於興奮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等老杜出門了,才梳洗打扮一番出門,呂品的車已經停在了約定地點。森林公園並不遠,開車三十分鍾就能到。我和呂品到了那裏,開了房,然後去洗溫泉。那晚我們住在一起,可我一直心神不寧。“你說,現在老杜和杜鵑在幹什麼?”我問他。他看了我一眼,麵色有些尷尬,“這個世界隻有我和你,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吧。”我緊緊抱著呂品,是愛,更是害怕。幾度翻雲覆雨,倦意襲來,呂品把我擁在懷裏,“假如明天就是死期,我也滿足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頭天集合的地方分了手。我回到家裏,掏鑰匙來開門,手有些顫抖,試了幾次都沒有把鑰匙插進去。門突然開了,老杜一臉的怒氣。進了門,我差點沒癱下去,我媽媽和哥哥都在我家裏。我叫了一聲媽,她隻是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無處可逃,驚慌失措地進了廁所,坐在馬桶上想借口。老杜在外麵拍門,“出來吧,出來把話說清楚。”我隻好硬著頭皮走了出來。“這張紙,你應該還記得吧?”老杜把我壓在箱底的那張紙條遞了過來,“你已經還了欠人家的錢?”我啞口無言。“還有這個。”老杜又把一個牛皮紙信封遞了過來,你自己看吧。

“我忍不住要告訴你,你老婆采蓮長期跟518燒烤店的老板通奸,如果你不相信,我這裏還有兩人約會時的照片,我會隨後奉上。”信上隻有這一句話,但足以毀滅我的世界。

老杜冷冷地看著我。“我其實已經收到這信好久了,隻是想看看你是否會悔改。所以,我昨天才是真的去看媽媽了。”我媽媽已經明白了一切經過,“采蓮啊——”她癟著嘴哭了一陣,眼眶像口枯井,“你好不容易嫁進了城了享清福,怎麼就不會珍惜這樣的好日子呢?”

“這信上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哥問,“這會不會是有人恨你而誣陷你?”

我閉上了眼睛,感覺生活就要畫上句號了。我告訴哥哥:“是真的,我是跟呂品在一起。”有人扇了我一耳光,我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打死我吧!”我說,“反正這日子過著也和死了沒兩樣。”屋裏突然安靜下來,我一直在流淚,咬緊嘴唇,頭腦裏一片糨糊。我在等待著老杜的裁決,可我聽到有東西落在水泥地上,我的哥哥高聲說:“杜健峰,你起來,有啥事好好說,你別這樣!”我睜開眼睛,看到老杜跪在我麵前,我哥哥正在用力拉他起來,可他卻在看著我。

“采蓮!”他扶著我的腿,“好好過日子吧,這些年我對不起你,我心裏一直知道,可是孩子都這麼大了,我不想失去這個家啊。”老杜哭得說不出話來了。“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可是,你不能讓外麵的人說三道四啊。”他還是跪在地上,連我媽都把他拉不起來。

“你快點答應啊!”我媽對著我吼,“現在他來求你了,你還想怎樣?”

老金。老杜。呂品。三個男人的臉依次從我腦海裏掠過,是他們塗抹了我生命的色彩。在時代的大風浪中,我隻是一隻毫不起眼的螞蟻。現在、過去、未來,都會有太多的人在成功的榜樣鼓舞下,苦苦掙紮,而像我這樣的失敗者,最終隻會是一聲歎息。如果不能結束這生命,我就隻能忍受這現實。我認命了。

我對老杜說:“你起來吧,我們把這些年積壓在心裏的事都說出來。”老杜在我哥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接過我哥遞過來的煙,抽了兩口,又咳嗽起來。“說吧,”老杜說,“沒有外人,把心裏的苦都說出來,然後好好過日子。”我媽和我哥一起看向我,那眼神分明是在阻止我。

“我藏了很多年了,其實,杜鵑……”我語塞了,我不知道說出來麵對我的會是什麼。

“我知道,這事不用說了。”老杜製止了我。他的臉抽搐起來,似在極力控製內心的波瀾,待他稍稍平靜下來,他問我:

“你想到這是誰寫的信了嗎?”

我說:“不用說了,我們都應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