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醞釀一個可能
在一人全球化視野下,多少國內城市都在競追速度,做大經濟總量,鼓吹崛起“東方的曼哈頓”或是“再造一個浦東”的年代,隱隱約約,景德鎮先有些意興闌珊。此後,如不速之客,種種機緣悄然而至。再有,曆史的細節之外,文化意識一點一點在蘇醒。這些都在撞擊,同時正醞釀一個可能,即當今國內城市的發展大同小異,幾乎擠在一條獨不橋上,景德鎮是否能展現一道嶄新的風景?連韓國的泡菜現在都成為世界級的文化遺產,而中國的文化軟實力至今卻在全球步履蹣跚之時,景德鎮是否能給世界說好好一個中國故事?
1. 瓷在中國的命運
瓷在中國的命運,大抵就是中華民族的命運。
瓷,在匪馬秋風、山河變色的亂世當然不行―
1860年10月6日,英法聯軍占領天津、進逼北京後,闖進堪稱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館―圓明園,立即瘋狂地進行搶劫。首先闖人圓明園的是法國侵略軍,法軍司令孟托邦當天即函告法外務大臣:“予命法國委員注意,先取在藝術及考古上最有價值之物品。予行將以法國極罕見之物,由閣下以奉獻皇帝陛下(拿破侖三世),而藏之於法國博物院。”於是,法軍官兵眼放獸綠,見物就搶,公私兼顧,每個人身上搶奪的珍品,價值三四萬法郎。滿載而歸後,在法國軍營裏,堆積著小山般珍奇的鍾表、五光十色的續羅綢緞,以及珍貴的藝術品,價值達3000萬法郎。
英國人來遲了一步,但金銀細軟也裝滿了‘舊不落帝國”的口袋。至於那些搬不走的大件瓷器和琺琅瓶,他們一一打得粉碎。將圓明園搶劫一空之後,為了銷贓滅跡,掩人耳目,在英國首相帕麥斯頓的支持下,英國全權大臣額爾金下令燒毀圓明園。大規模的焚燒共兩次。大火連燒三晝夜,滾滾濃煙遮蓋了北京的天空。往日輝煌的宮殿、樓宇,參天的古樹,逛通的亭廊……統統化為灰燼。
這場浩劫後,法國一位作家,在報紙上讀到這條消息,徹夜難眠。
他曾通過各種途徑48次購買中國瓷器,是法國上層社會裏東方藝術“粉絲”的代表人物。他的家在巴黎市沃熱廣場6號,這裏是作家1832年至1848年生活、寫作的地方。如今被辟為他的故居博物館。故居裏保存著他的許多紀念品。除了《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作品的手稿、插圖、廣告畫外,其次便是中國瓷器與老抽木家具。作家以此精心裝飾了一間名為“中國客廳”的房間,獻給他摯愛的妻子。在客廳裏的大片牆麵上,滿滿當當掛著中國各種美不勝收的瓷器。1863年8月6日,妻子Juliette, Drouet在給丈夫的信中寫道:“我要謝謝你,我親愛的丈夫。你為我布置如此美妙的房間,不僅使每個參觀者都喜歡,而且將成為一座神殿那樣值得尊敬。你的創意跨越了藝術,給每處以特別的感情……這就是說,我必須再次回首,為這濃鬱的中國風格、抒情詩一般的屋宇,表達我所有的崇敬。”
一次,女仆不小心打碎了一隻中國花瓶,作家心痛萬分,寫了一首詩《跌碎的花瓶》。詩裏感歎道:“老天哪!整個‘中國’在地上跌得粉碎!”
他在另一首詩《中國花瓶―贈中國小姑娘易杭彩》中,將來自景德鎮的青花瓷比作美麗的少女:
你,來自茶國的小妹,
做的夢又奇又美:
天上有座大城崔巍,
中國是天城的城郊。
姑娘,我們巴黎昏暗,
你在尋找,天真爛漫,
尋找金碧輝煌的花園.
以及孔雀開屏的奇妙;
你笑看我們的天頂。
有小矮人高高興興,
對你的瓷白色眼睛,
把純潔的藍花輕描……
(雨果著《全琴集》第七卷,轉引自程曾厚《雨果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2002年4月17日《中華讀書報》)
這位作家就是維克多·雨果。1861年11月25日,雨果在致巴特勒上尉的一封信裏,憤怒地寫道: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中國皇帝的夏宮,一個進行搶劫,另一個放火焚燒。我們歐洲人是文明人,中國人在我們眼中是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幹的事情。所謂的勝利者原來就是強盜。
一個世紀後,2006年7月12日,倫敦蘇富比拍賣會上,拍賣了中國乾隆年間官窯瓷器精品―一對青花折枝花果紋六方大瓶,以70萬英鎊的價格成交。蘇富比拍賣公司在拍賣圖錄的說明中寫道:這對青花瓶出自八國聯軍總司令瓦德西。有關文物專家介紹,這對瓷瓶原本是乾隆年間官窯瓷器中的精品,是八國聯軍人侵北京之際從中國掠奪走的。70萬英鎊的成交價,當時約合1000萬元人民幣。由於距離八國聯軍侵華已經有100多年的時間,很多流失文物已經多次轉手,缺乏證明其是被掠奪的法律證據,追討難度很大,現在世界各大拍賣公司拍賣中國禦窯的精品瓷器,再也不必躲躲閃閃、哆哆嗦嗦了。
也是100多年後,在歐洲、北美的許多著名博物館裏,上海作家陳丹燕看到保存完好的古代中國的瓷器,還有敦煌雕像、經卷、絹畫等等,盛唐風神、康乾氣象排山倒海地在她的眼前鋪陳開來。她在一篇文章裏寫道:此時“最好不要想起它們是怎樣離開自己家鄉的”,隻要一想起,她的心便會遭電擊似的瑟瑟痛楚……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北平故宮博物院接到指令,將文物裝箱南遷。經過反複斟酌,1932年秋,故宮人開始進行文物的挑選和打包。選“南遷品”花了幾個月,最終選定的珍品包括書畫近9000幅,瓷器2.7萬餘件,銅器、銅鏡、銅印2600餘件,還有《四庫全書》等各種文獻。一般瓷盤會被五六個疊放捆綁,先以棉花裹住外側,再用紙包起來,最後用繩子綁緊,才能裝進長I尺、寬50公分、深50公分的特製木箱裏。又經過反複的空中落下試驗,確認無誤後,才在箱子外麵打上當時政府和北平故宮博物院的封條,封條上記載著封存的年月。
從挑選“南遷品”,到如此耗時地包裝完成,故宮人共花了近一年時間。可稱中華文化瑰寶的這13427箱故宮文物,被迫從1933年秋運離北平,先至南京,後至西南,分南、中、北三路,輾轉流離,跨越兩萬裏,先後曆經十四年光陰,暴土狼煙,風浴雨潑,盜騷匪擾,其慘狀近乎“半人半鬼”,“曳尾塗中”。重返故都時再次清點,幾乎無一損毀、遺失。翻開一層層棉花、紙張,那些高貴瓷器的器型完好,光澤依舊,無不彪炳與閃耀著八年抗戰的內涵―所有的舍生忘死,所有的驚天動地,所有的顛沛流離,所有的青燈黃卷,所有的忍饑受凍,大抵都在一個極衰弱、極混亂之中國的舞台上,上演著一個大悲壯、大不朽之中國。
瓷,在頻頻的政治運動如失控的火車一樣狂嘯於國中也不行。它或被斥為“封資修”的玩意而遭查抄、搗毀。看著當下中央台((尋寶》節目裏許多年輕人滿臉歡喜地送上各樣古玩請專家鑒定,我想他們的父輩當年終能夠將它們“堅壁清野”,其艱難風險不窗幹虎口奪羊。它或成為紅色圖騰、現代迷信的證物而炫目於一時。當代著名畫家、美籍華人李斌,原是上海知青。下鄉之前,有激情者送來一尊毛主席像的瓷塑,讓他懷揣一輪紅太陽去北大荒。他出發時忘了帶,母親將其供在家裏。父親忐忑不安,隻要在家時就天天看著它。後來有一天,鄰居家一個孩子也要下鄉,母親趕緊把它送給人家。父親釋懷了,高興了,誇讚老婆說:這輩子你做得最對的事,就是這件了。
我聽說還有這樣一次誇讚。一個6歲的男孩,胸前佩有老人家像的瓷章,不小心摔一跤,瓷章頓成幾塊碎片。見周邊無人,孩子將碎片攏起來,扯起腳回家,找出一方舊布包起碎片,再用一把小錘,隔著舊布將其一一砸成粉末,然後悄悄地扔進附近的下水道裏。父母下班後,很快發現兒子胸前的像章消失了,問起下落。兒子交代了整個“作案”過程。父母揪心的神情立刻舒緩下來。父親不由得拉起兒子的小手,道: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瓷,在內外部沒有戰亂、政治運動終於熄火的和平年代複蘇,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像裏漸漸出鏡:餐具、茶具、酒具、衛生潔具、工藝瓷、建築瓷……再碰上當代一部分中國人由小康生活水平逐步跨進中等收人水平、乃至富人級水平的“盛世”,瓷便撞上了大運。
“盛世玩瓷”。與近些年如同一隻瘟雞似的股市相反,瓷藝品已經被人們狂熱的喜愛推出了一根大大的陽線。2004年,在香港佳士得拍賣會上,元青花纏枝牡丹紋雙魚耳大罐,以人民幣2300萬元的價格成交。2005年,元青花《錦香亭))圖罐,以4900萬元的價格成交。同年7月12日,在倫敦佳士得舉行的“中國陶瓷、工藝精品及外銷工藝品”拍賣會上,元青花《鬼穀子下山》圖罐浮出水麵。這個罐子以1400萬英鎊拍出,加傭金後為1568.8萬英鎊,折合人民幣約2.3億,創下了當時中國藝術品在世界上的最高拍賣紀錄。
境內的拍賣會上,同樣是一個個令人心驚肉跳的數字,不斷地戲弄著收藏者們的心理底線。雖說收藏是一種文化,收藏是一種閱讀,收藏是一種財富,收藏是一種幸福,但這些在當下中國還多是美好的祈願,而美好祈願的湖麵下,翻騰劇烈的仍是資本的大鱷。資本的本質是趨利性,總是流向收益高的方向。有關資料顯示,自2004年以來,中國藝術品收藏投資年回報率為26%,文物、古玩每年升值率為20%,遠超風險係數較高的房地產,更il論“奔馳進去,QQ出來”的股市了。據說除了政商兩界灰色地帶攜瓷品的遊走、攀牽者,實實在在有能力收藏或投資瓷藝品的富人,國內已近百萬。此外,還有大量的民企國企。企業藏家購買力占整個藝術品市場的60%以上。活躍在北京、上海各大拍賣場上的買家,70%以上都是企業。收藏已經成為一些企業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投資回報率甚至高於其主業。
於是,蕭條、寂寞了好些年之後,景德鎮恍若出現了層林盡染、滿山紅葉斑斕的秋景:在2012年之前,景德鎮各類大師們的作品,價格動輒幾十萬、幾百萬,乃至上千萬;也刺激得很多原本從事紙上繪畫的藝術家們,紛紛來到這座城市做瓷上淘金……
2.曾記否,撞大運的時刻
曆史上,景德鎮頭一次撞大運是在1004年。
早先的考古資料顯示景德鎮最早的瓷業遺存是晚唐五代生產青瓷的湖田窯、黃泥頭窯和盈田窯窯址。被列人“201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唐代景德鎮南窯,始燒於中唐,興盛於中晚唐,衰落於晚唐,燒造時間集中在公元800年至900年之間。這意味著景德鎮瓷器的燒造曆史從晚唐五代推到了中唐,推進了大約2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