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醞釀一個可能(3 / 3)

橫向看,千年昌江,巍峨牽起的是一個關於瓷的半自然經濟的社會體係。這個體係不隻是現場做瓷器的,還有裝窯的師傅,挑坯的師傅,磨底的、包裝的、打雜的,都有。不但是健全人參與,就算是殘疾人,比如說瞎子,可以磨料;瘸子,腿不方便,可坐在那裏畫畫,或者貼個花;聾子,耳朵聽不見,去水雄處,專門粉碎石頭……總之一句話,隻要你肯出力、用心,都能夠有一碗飯吃。即便是身在這體係外生活的人,任何心思,任何話題,任何親朋,繞來繞去,總會繞到瓷上來:遠的是祖輩,近的是父母、兄弟、姐妹,不遠不近的當是親戚、好友、鄰居、同學。在其他城市,你決不會看到一個站在街邊執勤的城管,遇到熟人了,馬上拉開小夾包,裏麵除了工作證、罰款單,就是嘩啦啦響的碎瓷片,他隨意拿出一片,就敢說這是雍正朝的;商店裏一個正與顧客拌嘴、出言不遜的嫂子,下了班,回家匆匆扒下幾口飯,便扯起腳去外麵租的一間民房,凝神屏息,如觀世音坐蓮,靜靜地畫起瓷瓶上的花紋……

縱向看,人們的語彙、民俗、節日乃至信仰,都有著強烈的地域特色和不解的瓷緣。比如“件”,這是一個景德鎮人約定俗成的計價且計量單位。其含義到現在都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比較通行的說法是,做一把小湯勺,需要的瓷泥與時間是1件。同一樣500件的東西,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畫的,其價格是500乘以1000元。省級大師打個對折,便是500乘以500元。若腦袋上沒有個名分,其1件的價格隻有50元,乃至20元、10元也說不定。

在一千多年的變遷中,瓷器生產中產生的巨量碎瓷片、碎匣片和渣餅等廢棄物,往往用之於鋪路、填塘或倒人河道。裏弄多由窯磚頭砌就。你若眼細,常常能在這窯磚上發現不知沾於哪個朝代的釉跡,還有窯汗。住宅多用廢棄的窯磚砌成,這種經高溫多次複燒的磚塊,致密度高,隔音效果好,冬暖夏涼,又是廢舊利用。禦窯生產期間,裝坯的挑瓷坯進窯,在挑擔上插兩麵小黃旗,以告示行人讓道。民國時期,雖無此標誌,但街上行人見有挑瓷坯者,多立道旁讓路,從沒有人不讓道而碰壞瓷坯……

最熱鬧的是清明。這一天,各省會館、幫會、祠堂,都要舉行祭祀會。祭祀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到城郊各自先人的墓地,十分壯觀。窯工最快樂的遊戲是“燒太平窯”。最為看重的節日是正月初七。景德鎮人有“上七大似年”之說,因為吃了“上七”酒,就意味著新一年的窯作開始了。他們供奉的是“師主廟”,心目中的神是“風火仙”童賓。

太平窯是為晉朝人趙慨修建。此人生於西晉,東晉時官至五品,先後在福建、浙江、江西任職。性格剛直不阿,疾惡如仇。後為奸臣所害,降職貶官,隱居於景德鎮。在鎮時,他運用在浙江了解和掌握的越窯製瓷燒造技藝,對景德鎮陶瓷的胎釉配製、成型和燒煉等工藝進行了重大革新。當時的人們就尊敬、愛戴他,稱他為製陶“師主”;在其死後,又專門建廟祭祀。現廟已毀,其墓還在。

童賓,本地人。《浮梁縣誌》載:“萬曆間,內監潘相奉禦董造,派役於民。童氏應報火,族人懼,不敢往,神毅然執役。時造大器累不完工,或受鞭纂,或苦饑贏,神側然傷之,願以骨作薪,丐器之成,速躍人火。翌日啟窯,果得完器,自是器無弗成者。家人收其餘骸,葬鳳凰山。相感其誠,立祠祀之。”人們將童賓當成“佑陶之神”供奉。廟俗稱風火仙廟,設在原禦窯廠內。

千百年來,對於瓷與瓷業崇拜的風俗,已經深深地烙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裏:

最令外地人嘴饞的小吃是麻核,看起來簡單,其實流程很複雜:洗淨的糯米經水浸泡一個晚上,待漲足後淘盡瀝幹,放人木桶裏蒸熟;出鍋後將熱騰騰的糯米飯倒進石臼,掄起搗柞一下一下用力搗。旁邊還要有一位師傅專門添熱水揉麻糕。搗好的麻核團端上桌,一顆顆捏好揉圓後,裹上香氣四溢的芝麻糖裝人瓷碗―這過程大體上不就是迷你型的水雄搗瓷石、釉果?這風俗似乎連動物的基因也被傳染上了,遍布全城的手工作坊綿綿密密,遇上好天氣,總要找塊空闊之地曬坯、晾坯。貓、狗們見了,從不碰撞,亦不在此處逗耍,而是做英國紳士狀,溫文爾雅地繞彎子而去……

3.一個巨大的失序的蜂巢

這股從城市肌理上每一根神經末梢上所傳遞出來的神秘氣息,景德鎮當今一些年輕人大概當它是拂麵而過的一陣清風,許多外地人更不會有啥感覺。

後者走進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十有八九,便是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失序的蜂巢―

路口上的紅綠燈,無異於盲人的義眼。紅燈亮了,可以停,也可以不停。綠燈亮了,可以走,也可以不走。大小汽車強行加塞,突然變道,似乎在免費表演特技。大量的摩托、電動車如過江之螂,自由自在,或馳在人行道上,或加載一個兩個人。一旦熄火,後麵的車子堵一串,摩托上的人也不急……若是習慣了發達國家或京、滬等大城市交通秩序的人們,要在這裏過馬路,你得先具備冒險家的心理素質。

能讓人走起來坦蕩、踏實的人行道不多。或者緊挨著餐館、小吃攤,因為長年與油煙、稍水接觸,路麵滑膩,難以下腳;或者坑坑窪窪,高高低低,甚至帶土翻起來一片。就連應該是主幹道的瓷都大道,有些地方也有一塊塊的殘損……

市區裏原“十大瓷廠”周圍,極易發生火情的棚戶屋,比比皆是;近些年來有礙觀瞻的違章建築,亦比比皆是。在蘇州等國家級旅遊城市,最多走上十分鍾,就能走進一處沒有一絲異味的公廁;同樣是國家級旅遊城市,這裏轉了半天,能夠摸到一處公廁,實屬幸運……

有老外說:“多少年裏我夢裏、想象中的景德鎮,與來到後看到的,太不一樣……”言語間,頗有幾分失望。

我也不隻一次兩次聽到外地朋友來了景德鎮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這樣說:太亂了,沒啥看頭,現在就想走!

倘若你不矯情,能以一顆平常的中國心看待,不妨想想:已經是2013年了,能夠在國慶黃金周到北京去旅遊的國人,大體上應是衣食無憂、素養偏上的群體了。但據報載,天安門廣場升國旗儀式結束,竟清理出林林總總的垃圾共5噸之多。何況一座千年以來基本上以單一手工業為支撐,一門心思與泥土、風火打交道的城市呢!

若真是喜歡瓷藝、酷愛中華文化的人,一定會斷了馬上就走的念頭,在景德鎮待上幾天。

在街上轉完,看了千年窯火拂映下的古窯博物館、禦窯廠遺址,看了已被稱為新陶藝人天堂的“樂天陶社”,兼具田園風光與波希米亞情調的三寶國際陶藝村,再進了幾家藝術瓷、 日用瓷的商場、集市―請注意,僅僅是幾家,隻能是幾家,你很快就跌人瓷藝星光燦爛的銀河,迷途於瓷海浩瀚無際的大漠。拖著一對沉重如鉛的腿,回到酒店,洗個熱水澡,胃口大開用過晚餐,在房間打開電腦,在“百度”裏點擊“景德鎮”,成千上萬條信息,如春山裏泉水一樣淚淚而下。印象,觀感,還有信息,頓時在你腦海中走馬燈般旋轉……

你可能會萌生種種困惑:

一邊是這些年裏,在江西全省11個地級市中,景德鎮的GDP總在後麵,甚至墊底;

一邊是江西11個地級城市中,景德鎮有兩項統計數據名列前茅,一項是居民個人儲蓄額,一項是私家車保有量。路上,常見的有“寶馬”“奔馳”,“蘭博基尼”“保時捷”等也不時絕塵而去。

一邊,這十幾年裏,負麵新聞不斷,仿佛眾多媒體密謀了一次對於景德鎮的輿情“暴亂”:與國內同類陶瓷城市―廣東潮州和佛山、山東淄博、湖南醛陵、福建德化相比,景德鎮的市場份額日漸縮小。在國內外一些城市,號稱景德鎮瓷器作地毯式甩賣,早成一景。仿古作假成風,大師、偽大師卷起半邊城。“世界瓷都”“中國瓷都”的桂冠,岌岌可危,列強環伺。一個幾年前就有的佐證是,2009年3月,景德鎮被國務院明確列為第二批資源枯竭型城市,“瓷都”儼然已成“廢都”。

另一邊,一種街景十分赫然:路燈柱子,還有巨型雕塑都是瓷的,它們最少有2米高,高的達5米-7米。又有一景十分蔚然:國貿廣場、中國陶瓷城、原雕塑瓷廠與曙光瓷廠舊址上,令人目不暇接的瓷藝品門麵裏,林立著一個個、一排排炮彈、魚雷彈大小的花瓶,一般體量都在萬件以上。不是說瓷土資源已近枯竭了嗎?“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下水的鴨子上得岸來,抖抖羽翅上的水珠,邁起方步,還是嘎嘎叫的鴨子。當今的“禦窯”,仍非景德鎮莫屬。千年窯火,當今仍是全球陶瓷藝人、藝術家心中的聖火……

你可能由此撩撥起濃鬱的興趣,去追溯這座城市一路風火、一路雲水、幾經起伏的曆史。

或許,你還會陷於深刻的思索:

在一個全球化視野下,多少國內城市都在競追速度,做大經濟總量,鼓吹崛起“東方的曼哈頓”或是“再造一個浦東”的年代,隱隱約約,景德鎮先有些意興闌珊。此後,如不速之客,種種機緣悄然而至。再有,曆史的細節之處,文化意識一點一點在蘇醒。這些都在撞擊,同時正醞釀一個可能,即當今國內城市的發展大同小異,幾乎擠在一條獨木橋上,景德鎮是否能展現一道嶄新的風景?連韓國的泡菜現在都成為世界級的文化遺產,而中國的文化軟實力至今卻在全球步履躊珊之時,景德鎮是否能給世界說好一個中國故事?

窗外,依然市井雜亂,噪音撲耳。

大概除了少數我將要寫到的“春江水暖鴨先知”者,多數當地人並未察覺一次百年難遇的大運正漸行漸近。猶如春末夏初一隻蟬的幼蟲,還在脫殼之中,尚難預料到一旦脫殼,它將在夏季的晴空裏唱出清越、高亢的調子……

2013年深秋,我在這座城市停留下來,前後住了三個月。

動筆之刻,便是與這方水土神交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