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在養心殿造辦處的檔案資料中,有關帝王禦旨過問瓷器造型製式、紋樣、釉色的記載比比皆是。聖意所指,不惜工本,務求精良,因此這一時期的景德鎮官窯瓷,堪稱中國官窯瓷器生產的不可逾越的極品。康、雍、乾三代皇帝裏,乾隆對瓷器的癡迷,已近於走火人魔。督陶官唐英隻能挖空心思,焚膏繼唇,不斷燒造一些奇異精巧之器,供其把玩。最為典型的是轉心瓶、轉頸瓶、交泰瓶、窯變瓷器。轉心瓶、轉頸瓶由三部分組成,除瓶體外,其他部分都可以轉動,特別是頸部的轉動部分,與瓶體構成了一部天十地支的萬年曆,既美觀又實用。而‘“交泰”取《易經》中天地交泰即天地相交時運亨通之意,它上下兩部分互相勾套,既可活動又不能拆開。
在窯變瓷器的燒造過程中,有時偶然獲得意想不到的釉色極品。大喜過望外,每當此時,唐英也往往不失時機地向昔日的“發小”獻媚邀功。乾隆八年(1743年)十一月,禦窯廠燒的一批窯變瓷器,瓶外紅藍兩色斑駁相間,相映成趣,宛若天成。唐英激動不已,稱之為“祥瑞之征”,特為進呈。他在奏折中寫道:“於八年十一月內,奴才在廠製造霧紅瓷器,得窯變圓器數種,計共二十六件。雖非霧紅正色,其釉水變幻,實數十年來未曾經見,亦非人力可以製造,故窯戶偶得一窯變之件,即為祥瑞之征,視同珍玩。至弄紅一種,出窯之後,除正色之外,類皆黑暗不堪,從未有另變色澤生疏鮮豔者,今現得霧紅窯變各種,理合一並奏進。”
供奉清宮的禦窯瓷器,除宮裏日用外,每有皇帝壽誕,清廷還會救命禦窯專燒一些瓷品,以示慶賀。北京故宮曾藏康熙青花萬壽字蹲,高76.5厘米。瓶上用青花書寫不同書體的“壽”字,整整寫了一萬個壽字,寓意“萬壽無疆”,江山不老。書寫編列整齊,縱橫成行,字體大小肥瘦隨器型的變化而變,順暢自然,極具匠心。此外,禦窯瓷器還用於陳設、祭祀、賞賜等特殊用途。古往今來,帝王們通過對空間的驕橫占有,以規模宏大雄偉的建築彰顯其所擁有的權力。禦窯瓷器,不過是縮小了的紫禁城、九龍壁。它們無論出現在哪個空間,用於何處、同樣彰顯帝王的威儀、感召或撫慰。那年月,官員們有一個帝工賜予的瓷瓶,遠甚於聖上賞給的金銀財寶、房產土地。後者再多,終歸有價;前者再小,也無價。
清乾隆粉彩百鹿搏,便是在乾隆一次有幾百人參加的壽宴上亮相的,幾百個賜給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官員。因其造型似牛頭,又名“牛頭蹲”;又因器型多繪百鹿紋,又稱“百鹿蹲”。其胎體厚重,肩部附璃龍耳,造型端莊。器腹以粉彩繪山水百鹿圖,百鹿神態各異,或奔跑或嬉戲或覓食或小憩,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四周襯以參天古樹、重巒疊嶂及瀑布溪流,繪畫形象生動,自然逼真。鹿與“祿”諧音.唐宋以後,古人借“鹿”與‘“祿”之諧音,象征福祿常在,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接過瓶子的文武百官,人人如沐春風,感恩不絕。以後在皇室的狩獵活動中,乾隆還用百鹿蹲來獎賞優勝者。此物原件現藏故宮。
明清兩代的禦瓷,其樣式都經過嚴格的設計,明代由工部設計,清代由繡理處設計,最後由皇帝親自審定。款識也由欽定的著名書法家執筆,其中大量帝王宣揚自身至尊至貴和祈福江山永固的詞組,如“天下太平”“六合同春”“福壽康寧”“萬福故同”“百鳥朝鳳”“/又仙朝聖”“百獸之尊”和“天地一家春”等等。底款是禦窯瓷器最典型的標誌,即印有本朝的年號。底款一般是寫在底下;倘若器物太大,不方便翻過來,就會寫到邊上。從明朝永樂皇帝開始,27個皇帝都印有自己的字號。景德鎮當下有一批民間的禦窯研究者,他們對瓷器的底款、落款、題句等,有著非常深的研究。比如說雍正年間的字跡,有人看了這一時期大量的禦窯瓷器,日想夜默,總結出一個規律:題款的一共有七個人;如果不是這七個人的字跡,那肯定就是鷹品。
禦瓷一旦向朝廷進貢,除皇帝可以任意使用外,皇室中的其他成員,要按照規定使用。如皇太後、皇後的餐具可用黃釉製品,貴妃用裏白外黃製品,一般妃子則用黃底綠龍製品,繽用藍底黃龍製品,貴人則用綠底紫龍製品。在造型和花紋上也有嚴格規定,如琢器中的天圓地方瓶、四方八卦瓶,是禦用的特製專用型號,民間不準燒製。作為九五之尊與財富的象征,自五代吳越起,就已有“秘色瓷”。當朝規定,此為供奉之器.庶民不得使用。元代規定,百姓瓷器上不得用描金,不許製造龍鳳紋及潛用金酒爵,禁止燒造官樣青花白地瓷器。明代在壟斷禦瓷上更加苛嚴。英宗正統三年(1438年)和正統十一年,朝廷兩次下令,“禁江西瓷器窯場燒造官樣青花白地瓷器於各處貸賣及饋送官員之家,違者正犯處死,全家滴戍口外”(《明英宗實錄》)。在清代,禦瓷上的五爪龍和百鹿,也不準民間繪製;而且皇帝用的禦瓷上都是五爪龍,賞賜給文武百官的瓷器上若有龍的話,隻能是三爪龍或四爪龍。倘若誰私造、私藏了五爪龍瓷器,一旦發現,便有“謀反”之罪……
陶瓷,既然是權力美學的重鎮,帝國時代的氣候涼熱、盛衰沉浮,便必然會在瓷器上得到反映。
許多年來,對“盛世”一說,在史學界一直持有歧見。所謂“盛世”,都是官修正史而來,它不會去打開窗子看看外麵世界怎樣。比如在乾隆所處的18世紀,正處人類曆史偉大的轉折點。從這個世紀起,曆史開始跑步前進,其速度幾乎令人頭暈目眩:乾隆十三年(1748年),孟德斯鴻發表了名著《論法的精神》。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美國宣布獨立。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法國爆發資產階級大革命,發表《人權宣言》,提出“主權在民原則”。乾隆皇帝退位後的第二年,即1795年,華盛頓宣布拒絕擔任第三任總統。乾隆在位六十餘年,恰好是英國經曆工業革命的全過程。
官修“盛世”史書,也很難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投上幾眼。稍稍透露出幾分實情的渠道之一,便是罕見地流傳至今的民謠。網上曾看到過一段乾隆年間的民謠:“公公糊燈籠,婆婆撥牙蟲。兒子做傭工,媳婦做裁縫。一家無閑口,還是一樣窮”……
客觀地說,帝國時代的“盛世”,也不能是空穴來風。仍以乾隆而言,他天生聰慧,文治武功兼修,是中國曆史上執政時間最長、年壽最高的皇帝,晚年自稱“十全老人”。縱向比,他的時代,確是中國幾千年曆史中人口最多、國力最盛的時期。
康熙時瓷器紋飾繪畫精美,圖樣多出自宮廷畫師之手,再由工匠依樣繪製在胎器上。民窯繪畫還較官窯豐富,造型千姿百態,有棒褪瓶、柳葉瓶、觀音蹲、馬蹄蹲、花帆等新穎器型。康熙青花雖不及明青花之濃美,卻獨步本朝,其色調青翠,一筆之中能分出不同濃淡的筆韻,故有“青花五彩”之譽。
雍正粉彩,是清朝粉彩中成就最高的,高雅精致。其代表作是粉彩壽桃紋天球瓶,是雍正壽辰時給大臣、外國使節的賞瓶:幾枝桃枝,向四邊伸張,枝上繪九個壽桃,由黃色、橘黃、紅色逐漸過渡形成,質感凸顯。桃花盛開,花蕾含苞,桃葉施綠彩,正反陰陽,一淺一深,立體感強。周邊蝴蝶飛翔.動靜呼應。整個器型飽滿、豐盈,投射出走向大國的氣度與自信。
乾隆時期,景德鎮能人如雲,巧匠如雨。尤在唐英的不斷加壓下,禦瓷及受其影響的民窯瓷器的製作,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神工鬼斧的地步。禦瓷中被稱之為蓋世之作的“瓷母”,現在故宮曆代藝術館中常年展出,高近87公分,瓷瓶上共彙集了15種釉彩、16道紋飾、12幅彩繪吉祥圖案。其器型碩大,工藝複雜,創下曆朝曆代之最……
嘉慶、道光,雖承乾隆餘緒,製瓷品種、數量、質量卻日漸跌出三朝盛世,大有“燈火下樓台”之感。同治以後,慈禧是實際的統治者,裝飾越來越女性化。清早期瓷器上的紋飾都是山水樓閣、人物故事,清晚期基本上都是花卉,女性特征越來越明顯。陰柔化之外,晚清製瓷工藝粗糙了,沒有康乾時期那麼細膩、精致。鹹豐時,禦窯廠被攻打到景德鎮的太平軍所燒毀,被迫停止燒造,瓷樣被毀,工匠四散而逃,製瓷業停滯。雖然同治四年(1865年)禦窯之火再度燃起,並為同治皇帝大婚燒造喜宴瓷器,但昔日的芳菲風華已經散盡。
可以比較的是,同樣是燒製青花雲鶴碗,清中期,連鶴的關節都能夠畫出來;到這時趨於簡化,幾筆匆匆掠過,畫者似有內怯。用手去叩其胎體,所發聲響也不一樣:清早期的瓷器很清脆,作馨之聲;到晚期就發悶了,因為瓷胎沒有原來那樣細密。將康熙至宣統九個朝代的瓷器進行一一對比,可以從很多細節上看出差別。再有,2013年5月,首都博物館舉行了“慈禧的瓷器”實物展,其中有依照其旨意下發給禦窯廠的飛鳥花卉設計圖案紙樣原件。這些紙樣多是由慈禧最寵愛的宮廷畫師繆嘉慧創作出來的。將這些原件與禦窯廠按照該紙樣燒製的瓷器對比看,明顯感到瓷器在色彩、布局、整體效果等方麵,都不及紙樣那樣生動、活潑和漂亮;亦反映出禦窯廠焚毀後,在工匠技藝、原料配方、燒造工藝方麵,還遠沒有恢複到清代康雍乾時期的水平,顯示王朝沒落了工藝也隨之式微的命運。
於是,這一代人的路像是走到了盡頭,人們蒼涼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回望起那一代代讓景德鎮輝煌起來的先人……清末民國,一個仿古瓷製作的高峰在這座城市幾近百無聊賴地到來。
馬未都先生也從明清之交青花器上的幾隻鳥身上,重摸到了萬曆一天啟一崇禎一順治一康熙兩代五朝的社會心態:
萬曆的鳥一般繪法是在林中奔命,少有回頭。大明要玩完,逃吧!到了天啟、崇禎,這種心態反而淡了。反正大明要完,沒救了,索性輕鬆了,鳥一般做自由飛翔狀,雙翅抖動,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有點兒徹底解脫的意味。一進入順治,鳥做回頭狀,少有落在枯枝上。回顧往事,溫故知新,自由大發了,也得稍微歇歇,總算有了安家落腳的地方。下麵是康熙。鳥也肥了,大部分落在枝頭,花繁葉茂,不飛了,也飛不起來,貪圖安逸,養尊處優……(《馬未都說收藏·陶瓷篇(下)》,中華書局2008年版)
倘若有一雙慧眼,在景德鎮的瓷器上,你就會體悟到多少帝國時代的晨鍾暮鼓,多少宮牆內外的歡欣與歎息……
6.瓷不是道具,我們才是道具
瓷器,是中華民族曆史和文明的珍貴記憶。
在帝國時於七,它不僅是“國器”,也是在世世代代景德鎮人智慧與汗水的蒸騰裏所結晶的性靈之器,與普通中國人的生活、勞作、創作、祭拜、休閑等結合最緊密的實用性器具。它有火的剛烈、水的優雅、土的敦厚,真正是寧可玉碎,不作瓦全,不絕如縷地傳遞出我們民族的天地觀、人生觀、宗教觀與陰陽五行觀。
《易經》裏說:“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瓷兩者兼具.在光潔如玉的物質形體之外,還用一種雋永的詩性方式,將中國文化的精髓與氣韻,深深地浸染到中國人的舉手投足、一肇一笑中來,讓個體的生命,在悲苦多於歡樂的人生中盡可能地沐浴愉悅;讓整體的命運,在變幻不定的世界上表現凜然的氣質和堅定的存在感。
八九千年前,人類就發明了陶器。但瓷是中國人在“四大發明”之外的又一偉大創舉。看起來,由泥出發,在水與火的征程上傳土成金,造就出風采各異、精美絕倫的無數瓷品佳構,由此遠離了泥。但其實整個過程,就是和泥土融為一體。
當今世界上有一種治療身心創傷的方法叫藝術治療,接觸泥巴是其手段之一。在對泥巴的拉、捏、提、轉之中,漸漸地物我兩忘,心如靜水,你是在跟大自然作真正的接觸。而且,和你一起的所有人,都埋頭於泥巴在手指、股掌間的舞蹈,如同你在雲南麗江才能見到的悠閑的貓和狗,整個世界俯在你們身邊安安靜靜地看著……
素坯完成後,當筆蘸青花料水,或用色釉,麵對著素坯作畫、渲染,或許你會感覺這是自己的心靈在大地上自由地行走。
在景德鎮的樂天陶社,我聽到幾個年輕的中外陶藝家不約而同地說起:他們由一佗泥巴開始,自己揉泥,拉坯、利坯,成型後,看著作品從窯爐裏麵出來的那一瞬間的感觸―啊,幸福真是妙不可言!那個時刻,和金錢無關,和權力無關,隻與大自然的造化有關,與美有關。
在我們民族幾千年的傳統文化中,泥土和土地,一直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生,與土地、與泥土相依相偎;死,也要回歸土地,和泥土融為一體。陶淵明有詩:“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龔自珍有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在由泥而瓷的征程上,我隱隱約約看到了北京的社翟壇,一座用五色土堆砌而成的建築,還有與社櫻壇遙相呼應的天壇。
瓷器,由獵獵的火焰中來,莫不就是我們先人穿越茫茫時空,對泥土、土地的一種激情的擁抱?
瓷器,由纏綿的水裏來,莫不就是我們先人對嗬護人類生命的大自然,以別樣的方式作永恒的崇拜?
似乎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種藝術品,能夠像景德鎮瓷器一樣,將物感與精神、生活與審美結合得如此完美。
僅以青花瓷而言,幾乎一問世,就成了古老中國的符碼,更成了水墨江南、煙雨江南、夢裏江南的微縮。不說青花的藝術瓷了,墨分五彩的精準描繪,化絢爛於平淡的定性,若在高溫釉下,其色階的變幻何等地浪漫奇詭;就說青花裏一般的陳設瓷、 日用瓷―花瓶、筆筒、筆洗、茶具、餐具……一一掠過:
飛禽走獸,蜂草蟲蝶,豆架瓜棚,閑花野卉,洗紗采蓮,荷池漲滿,桑間蹼上,黛瓦粉牆,徽州老屋,西風卷簾,紫燕呢喃,遠帆孤影,江山靜好……
這些在農業文明的懷抱裏,在江南大地上曾經鮮活過的一切,頓時在我們塵封日久的記憶庫裏複活,素淨中透著不動聲色的親和,單純裏顯出漫不經,自的撩撥,激發起我們一種思親懷舊的情調。
難怪這七八年間青花瓷大行其道,周傑倫的一曲《青花》,仿佛激活了整整一代中國人的審美觀,頻頻出現在家具、衛浴、壁紙等各類家居建材產品的設計中。這原是村姑們的衣裝花式,亦被範冰冰、林誌玲、鞏俐等大牌明星們放下身段穿上了它。而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青花元素的態肆渲染,更是將這一中國符碼推到了國際時尚的前沿。
人的神智,在瓷上遊走,既沒有廟堂的憂心,亦少去布衣的煩惱。摒棄意識形態的高壓,消失塵世讀秒般的奔忙……瓷上,多少有些寥落的禪意,湧上一抹抹清涼,還有空山新雨後般的清新,讓被世事風塵、功名利祿磨礪得日漸粗糙、麻木乃至板結的心靈,再次探出含羞草一般的敏銳、靈動,讓時下活在極度商業化、政治化乃至泡沫化裏常常糾結的人們,漸漸降去燥熱,淡去利害……
室無瓷不雅。
瓷品以自身獨特的泥的出身、玉的品質,而具有區別於金銀珠寶的特質。曆史上,幾乎所有的官員商賈、文人雅士都喜愛收瓷藏瓷,似乎金銀珠寶隻能顯示富有,而無瓷不貴,唯有瓷器才是高貴的象征。官員商賈裏,不會是所有人,但無論古今,一定有一些人對瓷是附庸風雅,到手後作明珠暗投;但文人們大抵是賞瓷愛瓷,情有獨鍾。
曆史上,文人墨客留下不少關於瓷的詠歎之作。陸龜蒙詩雲:“九風秋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孟郊詩雲:“蒙茗玉花盡,越匝荷葉空。”杜甫詩雲:“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著名南宋女詞人李清照有“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的吟詠,詞中的“玉枕”,就是景德鎮的產品。被稱為中國“四大文人皇帝”之一的乾隆,是詠景瓷最多的人,如“白玉金邊素瓷胎,雕龍描鳳巧安排。玲瓏剔透萬般好,靜中見動青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