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下與地上的曆史
1987年夏,景 德鎮著手恢複和修建龍珠閣景觀。當地基挖到地下4米左右時發現,數萬瓷片密實實堆積在一起,宛如一片白色的岩層,都出自明代成化年間的禦窯。這隨即引起國內考古界、文物界一片驚呼:現今世界各國保存的成化碎片,可修複還原成數量不菲的瓷囂。其中有當年贈送給高麗王、西藏王的瓷瓶瓷碗等禮品瓷,有上千隻青花鬥彩落花流水杯,還有絕世的青花三足鼓形香薰。這堆瓷片可謂價值連城……
7.堆在碎瓷片上的城市
清雍正六年(1728年),46歲的內務府員外郎唐英,被任命為駐景德鎮禦窯廠佐理窯務,協助年希堯督陶。某個開窯的日子,唐英仔細核對著為皇帝剛燒製出來的100件相同瓷器,精挑細選後,小L翼翼地將選出來的四件貢品遣人護送進京。又一聲渭歎後,唐英命人將所剩下的次好貢餘品,還有就是殘品、廢品,打碎就地掩埋。每個窯口邊,都會有數個大坑用於摔瓷器,俗稱為“窯包”。
紫禁城裏亦是如此,若皇帝與後宮裏的哪位,因不慎或發了什麼脾氣,將瓷器打碎了,都有太監找個地方埋起來,萬萬不可流人民間……
一年裏,禦窯出窯之日均如此。六百年裏,明代、清代均如此。
城中龍珠閣方圓五裏地,被兩代皇帝擇為禦窯。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刻本禦器廠圖標明:南臨珠山路,北接鬥富弄,東止東門頭,西止東司嶺。“文革”後,禦器廠地麵遺物蕩然無存,隻剩一口古水井,無聲地注視著這片土地的新主人―景德鎮市政府。
1982年農曆臘月二十四日,景德鎮市政工程處在珠山鋪設地下電纜線。當推土機隆隆地推過地表時,當年還是烏發滿頭、個子挺拔的劉新園恰好路過,一條寬約12公分一30公分、全是瓷片的地層掠過眼簾:不是垃圾,也不是城內處處可見的渣餅堆,而是幹幹淨淨的碎瓷片!他的眼睛發亮了,他高叫:不準推!要推就從我身上推過去!由此開始,他率景德鎮市古陶瓷研究所的同事,清理發掘出大量的宣德禦窯瓷片和疊壓其下的永樂官窯瓷片,又在中華路口市政府南圍牆前發現一座宣德窯爐遺址。
1987年夏,景德鎮著手恢複和修建龍珠閣景觀。當地基挖到地下4米左右時發現,數萬瓷片密實實堆積在一起,宛如一片白色的岩層,都出自明代成化年間的禦窯。這隨即引起國內考古界、文物界一片驚呼:現今世界各國保存的成化禦窯瓷僅200件左右,然而這次挖掘發現出來的古瓷碎片,可修複還原成數量不菲的瓷器。其中有當年贈送給高麗王、西藏王的瓷瓶瓷碗等禮品瓷,有上千隻青花鬥彩落花流水杯,還有絕世的青花三足鼓形香薰。這堆瓷片可謂價值連城……
1994年7月7日,考古專家又在龍珠閣旁不遠處的一座民房改建工地上,發現了明代初年釉裏紅花卉大碗的殘片,進一步坐實明清官窯就分布在龍珠閣至原市政府大院一帶。此後,又在落馬橋發現有大量元青花的殘器、碎片,這應是元代瓷局的遺址。
這僅是官窯,還有沿著昌江邊水草一樣蔓生的古民窯,現在已經發現的窯口有137座。在1000多年的變遷中,民窯生產中產生的大量碎瓷片、碎匣缽和渣餅,往往用之於鋪路、填塘或傾人河道。城裏的房屋多見窯磚砌牆鋪地,城外的山丘多由匣缽堆成,河流在滿是碎瓷片的河床上淺吟低唱。連城中村裏農民的一塊塊菜地的護坡,用的也是大大小小的廢匣缽和碎瓷片……
七八年前,本省作家、記者,一位經意不經意間出色轉身為瓷藝美術家的鄭雲雲女士,第一次來景德鎮。看到此番景象後,她在一篇散文裏寫道:
這些匣缽和瓷片,可是遠到唐代之前啊……那是我第一次被景德鎮的皇天後土所震撼。在楊梅亭古窯的廢墟上,景德鎮往昔的曆史和被人遺忘的故事,就像無數懸掛在空中的絲帛,寫滿了莊重靈動的漢字,在風中飄過來,飄過去……
有人納悶,幾片狗不搭、貓不理的碎瓷,還能提升到如此高度?
碎瓷單獨拿出一片來,或許很難體會到它是大自然的某種造化;若是按著歲月的年輪將它們編排好,便構成了一條穿越時空的瓷都長廊,見證著千年窯火和中華文明曾經的輝煌。而且,各有著“微觀世界”的瓷片,從裝飾形式上可以看出當時的生產規模。瓷片本身通過係統測試,可以分析燒製過程中發生的物理、化學變化,為古陶瓷工藝研究提供重要的基礎數據;而將它們一一拚接起來,就是一部完整的古代中國陶瓷斷代史。
許多人沒有這樣的眼力勁,在一個儼然“經濟大革命”的年代,人們的眼中最容易看到的是金錢那閃閃的光芒―
原來他們也不懂。三四十年前,禦窯遺址挖出來的土,拉到隨便什麼地方倒掉,沒有誰會多瞧上一眼。二十年前,他們就懂了:民窯碎瓷大概沒什麼含金量,可禦窯碎瓷有一片,足可以吃上大半年!當年一窯燒製的瓷器,總是摔在一處,雖經地層千年風雨湮變,建築多番推移,要將一個物件的碎片全須全尾地拚成原裝原型,幾近於神話;但能在若幹次發掘中尋得同一器型的碎片,再經高手的修複,拚湊出一件原物的器型,便有了可能。曆代帝王沒有料到的是,當年禦窯極高的報損率,卻讓這座城市地下滿當當的瓷片,有了太高的機會走向民間。前十it年間,以劉新園的團隊為例,共搶救曆代地下古瓷片(含殘器)達30餘噸。其後組織專業人員進行細致的修複工作,已修複的陶瓷文物達1200多件,大部分都是罕見的陶瓷珍品,有一部分是海內絕品。
於是,他們也紛紛轉行,成為另一向度的“民間考古工作者”。 自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景德鎮成了海內外文物走私分子凱覷的目標。禦窯遺址地下瓷片的偷挖盜掘活動一直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1995年時,大約清代的瓷片都不要,隻要明代成化之前的。兒年過後,隻要打聽到凡有禦窯遺址的土倒在哪裏,即便倒在了50公裏外,也有人飛蝗一樣追到那裏去挖。這種偷挖,多是個人或幾個人幹。盜掘則是團夥作案,氣焰甚是囂張,使著盜墓賊的裝備:洛陽鏟、夜視儀、礦燈、電棒、強光手電、夜視望遠鏡……
他們勾結上附近一些民房的房主,或以為母親在市區裏治病等種種動聽的理由租房,而後躲在民房內往地下打洞,再深挖地道。規模大的甚至掘進近百米,比上麵的馬路還要寬,團夥成員裏多有原小煤礦的工人。中華北路4號的一戶人家,被盜挖的洞穴延伸到牆基下,導致地表塌陷,屋裏出現了一個I米多見方、4米多深的大洞。與市政府一牆之隔的徐家巷11號,一間空置房下被人挖了一個20多米長的洞穴,挖出的餘土將整個房間都堆滿了,最後造成街道路麵下陷才被發現。政府白天上班,他們夜裏上班。最猖撅時,在市政府值夜班的幹部,甚至能聽到地下“咚咚咚”的挖掘聲,沉悶而又執著,恍若是電影《地道戰》的場景再現……
景德鎮市政府搬遷後,這塊黃金寶地被全麵保護起來,仍有人在前赴後繼。那幾年裏,因此而逮捕判刑的最少有200人,根據刑法量刑都在10年以上。肯定有發了財的。盜瓷片也拚瓷片,一旦修複一件,祖墳便冒了青煙。在香港及國外一些城市的古玩市場上,越來越多地出現景德鎮禦窯的瓷器,售價持續走高;也有賺到幾個小錢的,挖了就賣,急於折現,心急自然吃不來熱豆腐;還有丟了卿卿性命的,地表塌陷,土堆塌方,地道裏缺氧窒息、……一大約哪一年裏都要死幾個人。最近的一次在2011年12月,一名N陽籍男子在景北大橋旁的一座小山上挖瓷片,山包突然坍塌,大塊泥土砸中男子,其仰麵倒地後又被泥土覆蓋臉部,待120急救車到達時已無呼吸……
2003年,在為期11個月的打擊盜掘禦窯遺址犯罪統一行動中,景德鎮警方共繳獲200餘箱(袋)禦窯瓷片,還有150件經過修複的禦窯瓷器,據專家評估總價值上億元。此後,一度猖撅的盜掘禦窯遺址的犯罪活動得到有效控製,也有力地打擊了境外非法文物市場。由於來自景德鎮的貨源遭切斷,境外多家知名大型文物商店悄然關門。
還有一類“民間考古工作者”,做成了景德鎮聞名遐邇的“鬼市”。
上世紀80年代,在景德鎮飯店門口出現了瓷都最早的古玩早市,這便是“鬼市”的前身。上世紀90年代初,“鬼市”轉移到國貿廣場一帶,並逐漸形成了規模。除了太糟糕的天氣,一般風雨無阻,每周一淩晨3時開市。有時候周二淩晨也開市,但規模與人氣不如周一。
以國貿廣場為核心,擺滿各種器物的攤位,沿著臨街店麵一路延伸,約有400多個攤位。地攤多用蛇皮布鋪就,上麵擺滿各種銅器、石器、玉器、字畫、木雕,不過以陶瓷居多。有不少古陶瓷片,出自官、哥、定、汝、鈞窯,年代也不盡相同,乍看上去,真有很多在市麵上很少見的東西。攤主多頭戴頭燈,買家手持電筒,在一個個攤位上遺巡,映照得來來往往的人虛虛實實,飄忽不定。
有買家相中賣家的什麼物件,雙方就貼著耳根子討價還價。彼此雙方都使用行話,比如1毛是10元的意思,而I元則是100元。來景德鎮的外國人,大多熱愛陶瓷,也熱衷收藏陶瓷,對起個大早逛“鬼市”,抱有去“芝麻開門”的寶庫裏探險般的樂趣。這裏不少賣家與時俱進,自學成才,守著一堆土得掉渣的老物件兒,卻能操一口時髦的日語、英語……
天光熹微,擁人市場的人越來越多,各種嘈雜之音不絕幹耳,推著自行車叫賣油條、包子的小販,生意興隆。攤主們顯得活躍起來,或在後麵放著的蛇皮袋裏宛如捧寶一樣,捧出一件新物件極力兜售,或向三五聽眾追溯自己曾經驚心動魄的挖掘現場。但亦有攤主,縮在光與影的背後,拒絕一切形式的拍照與搭訕。
早些年.某人在“鬼市”撿漏發大財的故事,坊間屢屢傳說。如有人花150元買個瓷瓶回家,經專家鑒定發現,此乃宋代官窯禦用之物,價值180萬元。更多懷著檢漏心態來“鬼市”的人,結果卻是買到膺品假貨,大把的鈔票便交了學費。
來“鬼市”擺攤的攤販,大多來自景德鎮周邊地區來城務工的農民以及部分下崗工人,也有臉上烙滿風霜與精明的文物販子。他們一個馬紮一口箱,一塊破布走四方。前者倒騰的東西,主要從附近鄉村收購,而膺品則來源於市區樊家井、答箕塢等幾個規模很大的仿古瓷生產基地,古瓷殘片則從散布於全市城鄉的建築工地及未受保護的民窯遺址等處挖取或拾取。“鬼市”一般就是古玩收藏界所說的夜市。之所以叫“鬼市”,我琢磨著是因為這個市場上,真想撿到大漏,沒有很深的“道行”,肯定會撞上“鬼”。此處的“水”很深,暗流湧動,高仿膺品觸目皆是。
到了8點,晨光如水,鋪滿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鬼市”到了閉市的時刻。
後來,“鬼市”遷至曙光路的古玩市場。
8. “土豪”們的一個老前輩
在“鬼市”,有一個人,攤主們幾乎無人不知。
他叫羅國新,外號“羅瞎子”,並不是眼睛看不見,而是戴著一副度數頗高的近視眼鏡。每逢“鬼市”開市,不管晴天雨天,他一準到。攤主們看著他的眼神,極似三軍儀仗隊盯著總統或國王陛下從麵前走過。倘若他在哪個攤位前駐步,又掏出電筒來,光線像星星一樣在瓷片上跳躍,這便等於廣而告之了:這地攤上今日有寶!
羅國新打小就生活在景德鎮,父母都是瓷廠的工人。家裏就在落馬橋,小時候一群毛孩子,走路不老實,一踢總踢出一塊瓷片來。要不,拿去昌江邊打水漂;要不,再砸碎點,下五子棋。他有負於瓷,瓷不負他,叫他開了天眼。上世紀80年代初,賣出一個瓶子,賺了100萬,一回賣出好幾個。當時還沒有100元麵值的票子,都是10元的。他又沒有單位,都是拿現金在銀行轉來轉去,一捆捆小山似的鈔票堆在櫃台上,小姐的一雙眼珠瞪得幾乎飛了出去……
拎著第一桶金,羅國新去了廣州、深圳,在深圳就待了十年.轉做景德鎮瓷器的出口生意。在南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深圳國貿大廈看到了向老百姓揮手致意的鄧小平。鄧小平在那次南方視察時說:步子要更大一點,思想要更解放一點。他也熱血沸騰了,直接將店開去了泰國、馬來西亞。他按鄧小平的教導,直奔中國最先富起來的那撥人而去。他卻不是鄧小平時代的好青年。采訪時他告訴我,那些年在花天酒地、聲色犬馬裏打滾,算得上是當下國內“土豪”們的老前輩了。
2004年羅國新殺到北京,店開在古玩城,一邊是景瓷的藝術館,一邊是古瓷的拍賣、鑒定中心。在煌煌京都,那厚重的文化氣息不可阻擋地從故宮的高牆裏透射出來。古玩界更是藏龍臥虎,精英薈萃。五年下來,羅國新身上的脂粉氣沒了,酒肉氣少了。突然有一天,望著北海那輪皎潔如瓷的大月亮,他想起了家鄉,想起了落馬橋。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出生之地就是元青花官窯的遺址。朋友們勸阻他:“哥們,你北京的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何必要回去呢?”要論掙錢,不但國內,可能全世界也沒有哪座城市像北京這樣,對古瓷古玩有著如此巨大的市場。羅國新心裏想的,卻是逆流而上。打八國聯軍打進北京起,多少景德鎮的好東西,在中國消失了,搗毀了,湮沒了。在某種意義上,今日景德鎮的曆史,它的現狀,不也是一塊碎瓷片嗎?
於是,七八年前,景德鎮出現了一個“神經病”,有人幹脆叫他“羅瘋子”。他開著一輛車,隔三差五往浮梁縣跑。一般遊客和考古學者,多關注的是迄今為止江南地區保存最完好的浮梁古縣衙、據說朱元璋曾在此避難一些日子的宋代紅塔。他念茲在茲的,可以說,浮梁縣地底下的東西,除了泥巴,其他什麼東西他都想要。當年浮梁是“市”,景德鎮是“郊區”,唐英的官署在浮梁,他每次來景德鎮得坐兩個鍾頭的轎子。一班隨從,也決非一般的馬棄、跟班,可謂當年的國家“輕工業部陶瓷研究所”。在羅國新的眼裏,這些人扔掉的垃圾,對他來說都是財富。最多的還是瓷片,還有當年燒倒了窯的窯渣,在別人眼裏這不折不扣是廢物。這三年,他從浮梁最少拉了幾十車的貨回來。不過,他還真淘到了寶貝,最值錢的是一方乾隆朝的硯台,真是屬於“輕工業部陶瓷研究所”的。光這個硯台的價格,就足夠他買幾車瓷片了。一次,我坐他的車去他的私人倉庫,見車內座椅上、駕駛台上,都是傷痕累累,泥跡斑斑,一片狼藉。車身也顯醒齡,像是剛從哪座大山陳年草木叢裏鑽出來的一隻巨大執徐。可抹去塵土,標識上出現的是“奔馳”……
“鬼市”上巡一圈,更成了羅國新的日程重頭。
哪天若沒有去,就像這一天在指縫間白白地滑過。與瓷打了幾十年交道,他幾乎就是瓷的前塵往事,隨便摸起一塊碎瓷,就知道這是哪個年代、出於何種器型。他若在哪個攤上摩掌起一塊碎瓷,一會兒,他在隨身帶的IPAD上一點擊,便會在幾千張圖片中,出現某件待補的殘器。兩者間的巧遇,宛如一對離散多年的母女、兄弟重逢!在“鬼市”上,如果有誰向他扯謊忽悠,無異於給本山大叔玩‘’二人轉”。幾句話戳過去,他便明白這瓷片來路是否合法;若係非法途徑,你白送,他也不要。
沒有哪個攤主會和他討價還價,開出的價格不可能是攤主的期望值,卻一定是實際值。而且,深知古瓷片越來越少,現在要淘到它們決非易事,他對這些長期在野外作業的“民間考古工作者”抱有很高的敬意。與他們相比,他說自己隻是摘桃子的。攤主們都以他的首肯而自豪,不少人和他成了死黨,他不露麵不動幹貨;他過來了,自以為有寶的攤主忙不迭地打開後麵放著的蛇皮袋……常去“鬼市”的本地圈內人,也視他的一張嘴如口含天憲,看中什麼物件,總想拖他過去過過眼,他也不推辭。據說還立起了一條這樣的規矩:凡羅瞎子鑒定出的真品,一旦確定是假貨,由羅瞎子全部買單,承擔責任。既是淘寶記,又是“特技秀”,便像幾乎不離口的外煙一樣,讓他上了癮。
坊間傳說這樣一個故事。曾經有人拿了三個茶壺蓋,請羅國新過眼。他一下看出這是清代的東西。三個壺都在台灣故宮博物院珍藏,他看過台灣的哪本書上有記載,煞是喜歡,便問多少錢。對方說,這是朋友的,得50萬一個。他說:我想買,但出不起這個價。你問問朋友:最少多少錢肯賣?不過我要告訴你,這個蓋子真值50萬,早晚會有人要。過了些天,茶壺蓋的主人自己找上門來,說:瞎子哥,我前後找了幾個人看,不是不識貨,就是要放我大出血,居然殺價1000元!就是你識貨,還實誠。寶劍贈勇士,好馬配好鞍,這三個蓋子我一起送你了!
這七八年,羅國新在“鬼市”買了3噸左右的古瓷片。他還不時飛去北京、內蒙古赤峰和山西太原。北京多明清的瓷片,內蒙古是元朝的發祥之地,多元青花瓷片。他越買越有癮,已經有了三處各幾百平方米的地方歸置,一進去仍顯得青森森。仿佛曆朝曆代的瓷片、殘器、待修複件,都聚在這裏,等著哪天他來主持開一場控訴大會,控訴那些對中國瓷的侵入者、破壞者……
羅國新不惜背上了高利貸,大把大把的錢,擲在了古瓷片上,還用在了買古瓶上。他是國內還有美國、法國、日本等拍賣行的老主顧,凡有關於中國瓷的拍賣名錄,都會傳給他。他遠沒有保利集團那般核武器般的巨大能量,不會有“保利”一下震驚國人的豪舉―在海外收購回來圓明園的十二屬相銅麵首。他隻看有沒有從景德鎮走失的古瓶,如果價錢自己還能夠承受,就會自己去或者請朋友給拍回來。他常睡在店裏,床頭、床下,隨便放著幾個瓶子,都是這幾年從國外拍回來的;或是有人在國外買回來,他出大價錢再買一次。有兩件花了30多萬。床邊的一件則花了28萬。10月中旬,我采訪他的那一天,他笑眯眯地告訴我:到今天為止,高利貸欠下550萬。本來前半個月還是400萬,後來在法國買了一對本地最高壽的王錫良大師24歲時畫的瓶子,花了150萬。那輕鬆、陶醉的神情,倒像是賺了150萬。
我問他:為什麼要借高利貸呢?
在我這一代人早年的教義裏,高利貸不過是“殺人於無形”的另一種說法罷了。他沒有回答。我自己回去後想:在“鬼市”和其他地方淘瓷片,這是一筆不菲的日常開銷,維持這筆開銷已屬不易,再要讓拍賣行掛記,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地打過去,不借錢周轉怎麼辦?銀行不會借,朋友中有能借的,卻不能老借,就隻有奔高利貸的主了。在羅國新這裏,借高利貸既是無奈之舉,也是武鬆三碗酒後過岡之舉,他視“高利貸”這頭老虎為一隻跳蚤。玩了幾十年瓷了,他攢下的東西都是寶貨,修複的物件都具原型。隻要賣掉一兩件東西,就可以還高利貸。估計“老虎”也視他為飼鮮肉的恩主……
羅國新大部分時間,蹲在自己的公司、作坊裏。瓷片被一片片洗淨後,分門另ij類,放在一個個近I米長、50厘米寬的塑料大筐裏。特別引他注意的,即發現有修複可能的殘器、殘片,則堆上書桌、書櫥和窗台。沒有電腦編目,全憑腦子儲存,要找哪個朝代哪利,器型的瓷片,心到手便到,這也是一門“特技秀”。他常與它們對視良久,像是兩個老友,無須言語,在無聲中便可噓寒問暖,談天說地。他視它們為先生,教他曆史,教他人生,教他有關瓷的種種秘密。
先生也和他一起玩“拚圖遊戲”。像小孩玩拚圖,有時頗為沮喪,幾天也拚不出一塊;有時看著柳暗花明,可就差那麼一片兩片,還在人世間的哪個角落裏遊蕩。他有兩塊能無縫對接的瓷片,一塊是1000元在浮梁縣買的,一塊是花8500元在“鬼市”上買的,購買時間相隔三年,現在這兩塊拚接一起值5萬元。有時已徹底不作指望了,無心插柳柳成蔭,突然發現它們有近似的紋飾,經過切割、打磨,可以重煥光彩、再出江湖。要完整拚出原型的幾率極小,大部分都得在相似的基礎上,去作坊切割、打磨、粘連,做一番精心重組。大的瓷器尤其如此。他有一口明代大缸,龍缸片都是東一片西一片地買來,前後花了四五年的時間,拚了三個多月……
羅國新在“拚圖遊戲”上的毅力、耗去的時間與金錢,應該可以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了!
羅國新不是隻買進而不賣出,否則,他不必開一家名為“殘缺美”的公司。有個大盤子,他在北京花了5萬塊從古玩城買的。然後有人喜歡得不行,他賣出去,大大賺了一筆。他必須有錢進賬,但大部分場合,公司叫“殘缺美”,生意也是“殘缺美”。商店裏的許多玻璃櫃子上,都被他赫然地掛著一塊“非賣品”的牌子。詢問購買的人太多,後來,他又忍不住,在牌子上加了幾個字,幹脆將對方一劍封喉:“想想店主欠高利貸,怎麼好意思開口?”他對我說的一句話,似乎應該上《新聞聯播》,讓全國人民大感動一把:“我把它們都賣了的話,我的快樂都沒有了、即使躺在床上數錢都不快樂。”
羅國新講話結巴得不行,開始聽他講話,我就像自己在公共汽車上扒別人錢包,緊張得不行。而且,我童年時代說話也有些磕巴,他這一結,將我童年的記憶鉤沉了出來,我也有些結巴。後來發現,談話一進人他撲騰的“江湖”,又不自禁地棄普通話轉為本地話,他的結巴便好了許多。但聽他說話,還是有些吃力。我甚至想:打小這樣的孩子一般自卑、自閉,莫非是塞翁失馬,因早年的自閉,讓他與也默默無語的古瓷片結下了不解之緣?因兒時的自卑,讓他在一般常人難以企及的人生道路上走出了自雄自在?
我想問羅國新,但沒有問他。我怕這有些形而上的問題,又引來他的一陣結巴。
羅國新呐於言辭,大約習慣於簡短、粗通的文字,來表明他的某些想法。床邊立著一件他看走眼買來的古董,上麵貼著一張已發黃了的字條:“因貪買錯,瞎子笑,古玩行最大敵人是貪。”在商店的正麵牆上,寫著:留住景德鎮“根”與“魂”。
羅國新太太是全職主婦。老大男孩,今年北京交大研究生畢業;老二才兩歲。他跟家人交代:這些瓷片我隻是暫時保管一下,以後都是國家的。他的家人不作指望了,如同對他能按時回家不作指望。他和這些瓷片、古董混在一起,乃至睡在一塊的日子,遠比和家人多。他至今沒有房子。在景德鎮,買一棟別墅隻要幾百萬,他寧願厚著臉皮讓家人擠在嶽母家。
不法之徒也未作指望。這有些奇怪。在一個古董、高仿古董和工藝瓷如風一樣高速流動的城市裏,動輒幾萬、幾十萬、上百萬的支出,空氣中也幾近聽到錢幣的叮當之響。但這些年來,羅國新位居鬧市、人來人往的商店、作坊和倉庫,未做任何安保措施,竟也雲淡風輕,太平無事。他買了什麼東西,生怕別人不知道,也敢讓別人來看。他身體力行,就是要帶個頭,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把景德鎮的“根”和“魂”都找出來,請回來。他怕什麼呢?用他的話來說是:我連捐出去的心思都早有了,還怕別人偷?
市裏建古窯博物館,需要大量的匣缽、窯渣裝點環境,要多少,羅國新送多少,現在窯渣都一萬多元一個了。他謀劃在出生地―落馬橋建一個元青花瓷片的博物館,已經好多年了。現在有朋友投資正在施工,一旦落成,他就要把自己所有的青花瓷片捐出去。有市府領導聽說了他的事情,登門拜訪,親眼見他幾乎整天就在瓷片堆裏生活,很是感動,表示:他如果有經濟上的困難,或者要塊地發展企業,政府一定會支持。他一口謝絕了。